新历廿三,说到,便到了。
这日,天过晌午。兵佬淡路还窝在被窝里。他睡得实在困了,才张开一下朦胧眼,隔着盖寮时,漏出来的缝隙,把天看一看。寮外,雨依然,檐滴水依旧。这场冬雨,下一阵,歇一阵,缠绵不休。昨夜入黑前才停的雨,夜半时分,又丝丝沙沙的下了起来。这雨,持续到天明,又到现在,还毫无就要歇下来的意思。
“嘿!”
淡路躺在床上,伸了伸他的细腰板。淡路伸过腰后,又屈起条腿,把睡得透着暖和气息的被窝,整个的向下踢了踢。他踢了踢,又抖了抖。这一踢,一抖之下。那张绿军被,就被淡路踢开了来。要不是淡路手快,那件加盖在上面的大衣,也会随着他的折腾,滑落到地上去。淡路半探着身子,拎起大衣,把它重新的掖在被面上。他做了这些,又重重的躺下。
过了一会。他侧着身,卷着腰,双手抱着头,脸对着路面。
公路上,一辆汽车正喘着气开过。车子过后,寒风的呼啸声刮着寮角的竹柱子的口子,嘟嘟的响。像吹着笛子。笛子声中,裹着寒雨的气息。淡路看了一眼公路,打了个呵欠,转过身,伸了伸腰,整个的横在床上,头枕着手。
淡路感到,现在的他,百无聊赖。他嗅了嗅,寒气中,带着汽油的气味。这种夹着油味的寒气,让毕休生起了乘车的感觉。他望了望这间用竹子和油毡搭成的棚子,出了一会神。
“唷!什么时候,找个借口,乘一趟车去?”
淡路长长的叹了口气,有点想坐车了。他想起坐车,是因为他想起退伍时,大伙儿一起的劲儿。可是,淡路知道,现在的他,只能想想而已。当淡路想到这一层之后,他使劲的嗒吧了一下嘴巴,然后,把头缩进大衣的毛衣领里。
他喜欢这衣领的味道。
那是因为那时裹着他自己的气味。
要是别人的气味,一定不会这么好闻。淡路想道。
想到了别人的气味,淡路不由得想到了那天给胡须佬柳天忠睡过的,留存在这床上的味道,那是胡须佬的味道。
——一种过份的味道!
“哟!那是一种什么样子的味道?……又酸又腐的味道!”淡路微仄着身,皱着鼻子,“还有一种不知首怎么说,也说不出来的,乱七八遭的腥臭味!”
淡路想到这,一脚的,把盖在身上的被子踢了开去。他踢了被子,跟着,一碌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这混账东西,居然吐到我床上来了!”
淡路这样的想着,睃了一眼床尾。
那天,胡须佬柳天忠就在那儿睡过,并在那儿吐过。
这个酒熊,睡着睡着,就吐了。先是吐在床上,后来,又吐在地上。最后,吐得,床上是,地上也是。满世界都是他的污秽味。
柳天忠是吐着起床,吐着下床,又吐着跑出寮去的。他的本意是不想把那些污秽物吐在寮里去。结果是他一路走,一路吐。弄得满地都是。柳天忠在床上睡了一觉,吐了一番,酒意也醒了许多。
有点清醒的柳天忠,竟也不惧夜色沉沉,寒雨飞飞的,冒雨摸回家去了。柳天忠一走,就留下一地狼藉,给守夜的淡路。总之,那情景,留给淡路的,就是这样:爱处理,不处理的,由着淡路他自己了。
“这个酒瘪,连响佬也不如。”淡路想道,“淡锋就不曾把这才盖了不久的新寮棚,搞得浊气弥漫!”
那日,淡锋只是昏错乎而已。
响佬就是响佬,难怪他吹得震天的响。
他酒醉之后,只是吵,并不吐。他只是倒在稻草堆里,满嘴胡言乱语的说个不停。说累了,这个平日看着就有点吊儿郎当的,口无遮拦的响佬,一头的钻在稻草堆里,卷着身子,抱着碗,嘴里叼了根稻草,迷糊去。
响佬直睡到三更夜四,才迷迷糊糊的嚷着要水喝。
那一夜,又冷又冻的,淡路在响佬的嚷嚷声中醒过来时,响佬他自己已经爬到放在不远处的水桶旁,就着水桶,咕咕的喝了一通。
淡锋喝过水后,又爬回到老地方,抱头睡去。
淡锋醉后的乖乖状,未醉者,如淡路,也不忍存心去打扰他。
淡路看淡锋睡得沉,只得从只得从自己床上均出一件衣服,盖在他身上。淡路听着寮外的雨声,又从寮角抱来一大抱稻草,给这位有酒力的堂兄弟盖上。以免响佬在这个冷雨夜里给冻坏了。
淡路也醉过,但不是在家里。那是在兵营。
入伍的第一个节日前几天。淡路从副班长升作正班。本来,这是件正常不过的事儿。
可那几个同一兵营的老乡,非要淡路借节日之机,喝几盅。
淡路在几个老乡的轮番怂恿下,动了心。
他们几个在外面干了一场。不想,回到营部时,连队又加了菜。
结果,淡路又和战友们一起上。结果,弄得个酩酊大醉。
醉了,也算了。
说来失礼,不知怎么样的,他和人干起仗来了。
那一场仗下来,也说不得谁胜谁负,可后果严重。
淡路那正班长之职,屁股才挪上去,又给人踢了下来。
一个狗屁大的班长,不做,就不做。没了什么。
倒霉的淡路,还换回一连串的整饬。
“整饬!”淡路躺在床上,看了一眼散发着油毡气味的寮顶,看了看,“……个鸟……”
淡路转了个身。
“我去!”
他说着,嘴角微微的向上翘了翘。他作这个表情时,两个酒窝,自然而然的,显露了出来。
每到这时,你就会看到淡路那张令人看了还算舒服的笑脸。
淡路想着,在床上作了个要坐起的姿势,然后,又慢慢的躺下。
“酒的作用,不过尔尔。”淡路想道,“一个人平生饮酒,不醉他一二次。那么,饮酒干什么!常醉呢?……自然是酒鬼了。”想到酒鬼这两个字,淡路又笑了笑,“不过,酒醉的感觉,真是妙极!不管别人怎么看。那感觉,就是妙极……”
淡路想着,把快露出两只脚的被,往下踢了踢,又往上拽了拽。念及至此,兵佬淡路原谅了骆天的醉。心里释然的淡路舒展的躺在床上。他在原谅柳天忠的同时,又想到了“人生”这两个字。
“平生不醉一二次,那还叫人生吗?——人生?人生又是什么,什么叫人生?……管他什么叫人生!还不如睡觉来得妙。”
淡路想着,缩在被窝里,把大衣盖上,卷着身子,手抱着头,睡去。
俗话说:酒醉不洗脚,肚饥睡不着。
要不是下雨天,天早已经日光日白的了。
淡路才在床上迷糊一阵子,就觉得肚子叽叽咕咕的唱起歌来了。
“这是什么时候啦?”
淡路迷惺着双眼,从床头摸出怀表。
那是退役时,部队发的纪念品。
淡路窝在被窝里,打开怀表一看,不由得叫了起来。
“哎呀!都一点多了。”
淡路在床上动了动,想起来,又躺下。
“这是什么天气!天还烟雨朦胧的哩?”
淡路摸了摸有点胀痛的头,晃了晃,又摇了摇,再叩一叩。
“我还没有吃早餐耶!”
想到自己还没有吃过早餐,淡路在床上一个大翻身,把被和大衣都压在身子下。兵佬作了这个彼为壮举的动作之后,再来个180度大旋转,横在床上,趴着,探着上身,拱起腰,伸手从床底下拖出一只桶。
那是工地的米桶。
桶里,米不多。因着这几天下雨,不开工。
所以,淡路也不曾叫负责财务的柳天忠,把米加进来。
现在的米桶里,装着淡路从家里带出来的三个米粽。
冬至虽然忽忽的过去,淡路家里,还有米粽留下来。
一个人,懒着开火的淡路,又懒着回家,在出来时,带了几个,放在米桶里,以备想吃的时候,和着路头的寒风,啃一个,聊以裹裹肚子。
这些过了节的米粽,淡路在临带来时,还特意的加热了一次。
因此,大寒天里,这些家伙,还算是软乎乎的。
昨夜,临下睡前,彼有肚量的兵佬,还嚼了一个,才下睡哩。
淡路想着既是菜,又是饭的米粽,睡意也淡了许多。
可米桶一拖出来,淡路就不由得有点悲乎的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