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熙熙攘攘的街市里,人群川流不息,谁都没有多耗上一眼去注意站立于大街中央的男人。他已经站在这约摸有半个时辰了,什么也没做,像个呆子似地盯着昔日的忘忧楼原址看。
没错,忘忧楼的原址。
这件事说也奇怪,五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把忘忧楼烧得一干二净,但除了忘忧楼的老鸨以及几个伙计外,那些姑娘们连衣裳的一角都没碰着火焰就安全的逃了开去,好像有谁故意保护着她们似的,就连附近的建筑也是安然无恙,连自大火中飘出的灰烬都没碰着它们。而那些据说堆在老鸨床头箱子里的卖身契则付诸一炬,变作了灰烬。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终被扑灭,那个原本耸立着忘忧楼的地方只剩下一地残骸,姑娘们得救后也不留恋,她们带着自由,很快就拿着贴在皮肉上带出来银票化作鸟兽散,各奔东西。
有人说这是哪路的小神仙路过此地,看不过眼老鸨对姑娘们苛刻的行为而施下的大火,但更多人说这是恶鬼干的好事,然而你若问他,哪只恶鬼敢在以降妖伏魔为己任的盘云山脚下闹事,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那日看到了浓烟滚滚,火舌直冲天际,好似一张人脸在狂笑,附近的人家都能听到从烈火中传出的哭嚎与哀叫。
男人望着如今屹立于忘忧楼原址上的酒楼,良久,微微叹了口气。他仍记得当初在获知男人的死讯后,自己如何为这个与他相处不足五日的男人痛得撕心裂肺,而如今这感觉却淡得只余下回忆了,回想起来甚至还觉得那时候年少的自己有些可笑,要知道,他现在连男人的模样都记不起来了。
而他的大师兄——霍子清,变了。
在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五年时间里,霍子清没有变成那种因为失去恋人而自怨自哀,怨天尤人的角色,也没荒废法术与武术的练习,反正是更勤于练习,处事待人也更为圆滑,面上永远挂着温和的笑意,但若仔细看看他的眼睛,就会发现里面冰冷得煞人。
蔺相安走了之后,霍子清仍会去买花生糖,他并不嗜甜,所以不吃,但也不像从前那般四处送糖给师弟师妹们,就只是一直放在身上。有几次,他被人看到把变质或是发了霉的花生糖拿去扔了,不久又买回新,那人问他,既然不吃,又何必买。霍子清回答说虽然不吃,但他可以闻,可以想,他忘不了那人收到他送他的糖时甜甜的笑容,也忘不了那人吃着糖时,一嘴碎糖屑的对着他傻笑。
男人想,要是能够使大师兄的眼睛恢复从前的暖意,便是要他帮忙去抢亲都行,只是怕大师兄一直都不能碰上中意的人。他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又过去了半个时辰。他终于忍不住,皱眉对着蹲在墙角,交头接耳的一群人问道:“你们想好了没?”
本是催促的话语在男人低沉而轻柔,同时带着一丝沙哑的嗓音下变了味儿,犹如情人在耳畔呼吸。
墙角边蹲着的八个人停止了交谈,对着男人笑了笑,这行人有男有女,有幼有老,个个都穿着华衣锦服,带着鼓鼓的行囊一看便知是商人,他们中的一个圆脸胖耳,留着两条八字胡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挂着为难的笑容,问道:“大师,不是我们拖沓,实在是一百两一人的叫价太高了,能不能……五十两一人?”
男人眸中闪过一抹厉色,斩钉截铁道:“不能。”
坐在墙角里的大娘按捺不住,跳了出来,手指戳着胖耳男人腮帮子骂道:“老娘当初怎么会嫁给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老东西。”然后她叉着腰,本就细短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审视着对面高她两个头的男人:“我看你虽然满头银发,年纪也不过二十左右,法力和经验必定疏浅,怎地竟狮子大开口,要价如此之贵!?”
“娘,你不要当着人的面诋毁人家嘛。”一直站着没吭过声的少女此时冲上前来,挽住大娘的手臂,柔声劝道,闪烁的目光不时瞄向男人,在收到男人投来的噙着笑意的视线后立即低下头来,脸儿比涂了胭脂还红:“说、说不定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呢。”
“特别的地方?”圆脸胖耳的男人一瞅见姑娘这副模样哪会不懂自己的闺女动了芳心?他带着些暴躁指着男人问:“他肤色晒得如此黑,毛发又全是白色,除了脸长得好看点,身材高一点,有什么特别的?”
这样就很特别了。少女心想,没敢说出来,只是垂下头来,把大娘的衣袖攥出了一道道皱褶。
男人抬头望了眼天空,估摸着再任这群人继续磨蹭下去就没完没了了,开口道:“我至今做过三百四十六次买卖,其中两百七十七次除魔降妖,六十九次护送,无一次失败;而你们这一趟要去的是西南边的落石镇,途中需翻过三座大山,中间一座是出了名的鬼山,妖气冲天,死伤遍野,无数法师道长都对此束手无策,而你们却不肯绕道偏偏要走那座山,只为能少走四座山……除了我没人会乐意接你们这单买卖。”男人说着叹了口气,举起手,指着东北方向说道:“你们若嫌贵,往那儿走,翻过五座山便是苍焰派,是除了盘云山外离这最近的门派,也做这买卖,六十两一人。”
五座山……众人随着男人手指的方向望去,远远看去,那儿云雾缭绕,山谷连绵不绝,望不见尽头。
圆脸男人抹了把汗,换了一副讨好的笑脸:“大师,不是我们不想给,只是那数额超出预算了,能不能,再便宜点?”
男人沉吟片刻,说道:“八十两一人,不能再少了。”
“好,好,就八十两一人,就八十两一人!”圆脸的男人如获大释,兴高采烈地拖着媳妇的手跑回墙角跟其他人报告订下的价格,忘了他们的闺女还留在男人面前,不知所措地站着。
“额……嗯……”少女绞着手指,扭扭捏捏地望着男人,好像想要开口问些什么又因为羞涩而说不出话来。
男人用眼睛上下打量着少女被包裹在精致丝绸下的姣好身姿与面容,盘云山给弟子们穿的衣服全都走的粗犷松垮路线,根本没法透过衣服欣赏师姐师妹们的身材。
“怎么了?”他问。
“道长,我可以问一下,您背上的那件被布包着的东西是什么吗?”少女睁着大大的眼睛,红着脸甜甜地笑起来,男人此刻突然不合时宜的对胖男人和小眼睛大娘怎会生出如此有姿色的女儿感到好奇起来。
男人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眼背在他背上的东西,答道:“这是我的剑。”
“你的剑居然这么大!”少女诧异地惊叫。
“每个遇到我的姑娘都这么说。”男人微笑道,这把剑陪伴他度过了十个年头,五年前,他拖着这把比他还高的剑满山遍野地跑来跑去,五年后的现在,他身高已经足以将剑抬离地面了。
“我……道长,能让我看一眼你的剑吗?”少女羞涩地问道。
“现在不行,”男人抬起手放在眉上,遮挡越发刺眼的阳光,“现在还是白天,这里人又太多,不方便我露出剑来,等入夜之后,我们到个僻静无人的地方,我再把剑拿出来给你看。”
“那就一言为定喽。”少女开心地说。
“月华!”墙边处,方才的大娘拎着几个行囊,大声喊道:“你还杵在那做什么呢,快回来收拾收拾你的行囊,准备出发了。”
“娘,我马上就来。”少女高声应道,她转过头,抬起美目对男人含羞带怯地一笑:“我叫穆月华。”
“月华么……真是人如其名,我姓白,单名一个黟字,黑多黟。”白黟对着眼前至多少小他两岁的少女报上自己的名字。
“好的,白道长,那我就先过去了。”少女暗暗将男人的名字放在心里,正要转身,白黟将她叫住,说道:“我不是道长,我是法师。”
“有什么不同吗?”少女不解地问。
“我没有出家。”白黟对月华暧昧地笑了笑,朝墙边整理行囊的众人走去。
月华呆立在原地,带着困惑回忆起自己方才与白黟的对话,突然反应过来,面色倏地通红。
趁着白日,一行人在阳光底下赶了一天的路,终于到了第一座山的半山腰,眼看着满天红霞,太阳就要落下山去,开始有人着急起来,毕竟是离鬼山越来越近了,若他们不能在日落之前找到间能供他们歇脚的客栈,就得在这荒郊野外露宿,虽说有个法师保护守在他们身边,距离鬼山也还有千丈之远,但谁能保证当他们把眼睛眯上的时候那些妖魔鬼怪不会跑来侵扰他们呢。
正当他们越来越感到不安时,走在最前头的白黟忽然停下脚步,警惕地环视着两旁树木。
“大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走在后边地人紧张地问道。
白黟示意众人安静,侧耳倾听周围的动静,半晌,他放松下来:“没事,大约是我听错了。”说罢,他带着一行人继续下山,未注意到挺立在道路两旁的树木枝头上飞快地掠过一抹黄色的影子。
仿佛上天眷顾般,正当天色越来越暗之时,他们在山脚附近发现了若隐若现的灯火。这群人不顾白黟的告诫,欢天喜地地冲到山下,马不停蹄地赶路早就累得他们脚肿腰酸,若不是惧怕鬼魂,早就恨不得一头倒下睡个大觉。
白黟无奈,只得跟了上去。不久,他们便到达了那处在漆黑山林中点亮灯火的地方,那是一间客栈,高挂的牌匾上大大的写着风月客栈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