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黟径直来到马厩,牵了也不知是哪个患了瘟疫的客人的,通体毛色黑得发亮的骏马。马儿喷出鼻息,嘶鸣着,四只蹄子在原地不断踩踏,抗拒着缰绳的牵扯。
“你主子快死了,想救他就乖乖站好。”
马儿漆黑的眸子闪烁了几下,它又喷出几声鼻息,停下了挣扎,白黟立即骑到马上。“驾!”
一人一马在夜色中朝城里跑去。
客栈内,咳嗽与压抑痛苦的呻吟此起彼伏,蔺相安首先降低络腮胡子死去的那间房的温度,再造了副冰棺,把尸体放进去,以减缓尸体腐烂的速度;而后,他去到每一间房,封实每一扇窗户,再将每个人带上床,拭去吐出的血迹,喂些温水缓和他们的咳嗽,最后才回到霍子清的房里,专心照看床上的人。
“……咳……咳咳……唔……”
房内不时响起霍子清无法抑制,溢出唇边的咳嗽声,他一手抓着床沿,一手扯着自己胸口的衣服,力道大得仿佛要把胸膛挖开才肯罢休。蔺相安只能在旁边看着,愁容满面。
霍子清小时候也生过几次病,受过几次伤,但每次都是隐忍着,没有哪次被折磨成这模样。他记得有一次,他们约好了在亭子下见面,他等了足足一个时辰,霍子清都没来,就在他以为对方要爽约的时候,却远远就看到个身影,柱着两根杖子,一瘸一拐地朝他走来。
“对不起,我迟到了。”
“别说这个,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呃……前几天和师父驱鬼怪时不小心被那鬼怪踩了几脚,断了几根骨头,哈哈。”
“笨蛋,这么重的伤你还跑来做什么,应该在家休养才对啊……”
霍子清摸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中噙满了温柔地爱意:“跟你约好了嘛。”
“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蔺相安的回忆,他望着霍子清揪着胸口痛苦难耐的样子,焦虑无比,不明白为什么整间客栈就只有霍子清的病症最为严重。突然,他灵光一闪,跑进厨房拿了一盆热水回来,掰开霍子清放在胸前的手,掀开衣襟露出健硕的胸膛,然后用水打湿了布平铺在上面。
有那么片刻,温热湿润的布舒缓了霍子清咳嗽的症状,可过了不久,他便迷迷糊糊地喊起热来,想要将那块布扯下来。
蔺相安立即抓住了他的手,然后抚上他的额头,柔声呢喃着:“不热的,不热的。”
额头冰凉的感觉让霍子清停止了动作,他抒了口气,缓缓睁开双眼,握住了额上的手。“相安……咳……”
看见霍子清终于清醒过来,蔺相安稍微放心了些,又马上说道:“别说话,不然有得你咳的。”
“相安……”霍子清对着蔺相安微笑,“我没事的,咳,只是小病而已。”
“嗯。”蔺相安轻轻应了声,一只温暖的手颤抖着抚上他的脸庞,粗厚的剑茧摩挲着冰冷的面颊。
“别总在这盯着我,去看看其他人吧。”
“那你怎么办?”
“我没事的,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多了吗?”
“那,你在这好好躺着。”
“快去吧,咳。”
霍子清催促着蔺相安离开房间后,迫不及待地从床上起来,但他还是晚了一步,鲜血如同瀑布般从他七孔流了出来,他的双眼被血糊得只看到一片血雾,只好摸索着拿下胸前的湿布,捂住脸庞,大口喘息着。
“可恶、”愤恨的声音从布里头传出“可恶……”
蔺相安烧了锅热水,又检查了一遍每间房里的人,确认每个人都睡过去后,正想回房看霍子清的情况,客栈的大门突然被敲响了。
拳头敲在老木板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客栈里回荡着,吓了蔺相安一跳。
是白黟?不对,若是那人的话大概会直接把门踹开吧。
可若不是他的话,那会是谁,想要投宿的客人?
“有人在吗?我们是药仁堂的,受一位姓白的公子吩咐把药送来。”
是药!蔺相安连忙赶到门口,正要开门,手却在碰到门的刹那停在了半空。“外头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也不怪他有此一问,他只有变身成猫儿的模样才能在太阳下行走,若是白日里还在阳光底下保持着人的形态,便会如同一般的恶鬼那样变成一缕青烟,万劫不复。
门外的人似乎困惑了一下,接着便答道:“是晚上,白公子特别吩咐我们要晚上再把药送到这。”
蔺相安倒是没想到白黟会考虑得这么周全,他躲在门后,轻轻拉开门,一束白色的月光洒进漆黑的客栈里,这才确信现在是晚上。他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毫不停歇地照看着这群人,早就把时间忘记了。
五六个蒙着面的人走了进来,为首的那名看上去较为年长的男人手上举着一把燃烧的艾草,让刺鼻的烟扫过客栈的每一个角落。没人发现蔺相安是只恶鬼。
蔺相安认出这是消毒的措施。“你是大夫?”
“老夫正是。”为首的男人扯下面上的布条,露出一张苍老的脸,“唉,这里怎么封得这么严实,蜡烛也没点上。”他说着,吩咐了几人去打开窗户,点燃蜡烛,客栈很快就亮堂起来,凉爽的夜风徐徐的吹进来,将积聚在客栈内的浊气吹散。
“好了,”那名年迈的大夫撩起袖子,“病人在哪?”
“病人?”蔺相安听不明白了,“你们不是来送药材的吗?”
大夫奇怪地上下打量着他:“白公子来我们药房的时候,虽然带了一张药方,但也提及了客栈里没有大夫,这药方也不知管不管用,所以才请老夫过来。”
庸医。
蔺相安眼前忽然浮现白黟一脸鄙夷地斜视着他,冷漠地吐出这两个字眼的样子。恨得他牙痒痒的,方才难得对白黟升起的一点儿好感也被大夫这番话语打得烟消云散。怪不得那白毛仔出去得那么干脆呢,原来根本就不相信他开的药方子!
他四处看了看,没发现白黟的踪影,便问道:“大夫,那白毛仔怎么不在?”
“白毛仔?”大夫先是嚼着这三个字愣了一会儿,接着便反应过来,会心地笑了:“啊,你是说白公子啊,他来的时候,正好我们药房缺了药方上的一味草药,虽然我们跟他说了草药几个时辰后便会送到,但他还是不放心,决定亲自上山采药去,同时也留下嘱咐,药材到了之后立即前往这里。”
蔺相安放松了咬紧的牙关,面上满是不解的神情。“他既然不相信这药方的话,那又为何要执着地上山采摘剩余的药材?”
屋外的风忽然变大,几个跟来的药房伙计不得不用手遮住蜡烛以免小小的火焰被风吹灭。
“这个,老夫又岂会知道?”大夫回答,戴回蒙面的布,领着伙计们走进客栈里边。
蔺相安望着烛光下,几人犹如鬼怪般张牙舞爪的影子渐渐消失在转角,转身移到窗边,夹着湿润清新的泥土味儿的风穿过他的身体吹灭了几盏蜡烛。
“要下雨了。”他想。
一株脆嫩的绿叶伫立在湿润的泥土上,雨水滴滴嗒嗒地落在它的身上,不断地在它叶片上形成硕大的水珠,又迅速落入土壤,如此循环往复。不久,一只深色的手将它连根拔起,湿漉漉地与和它有着相同经历的同伴们塞在了一起。
“终于采完最后一株了。”白黟松了口气似地自言自语着,瓢泼的大雨不断地击打着他,带来微微的刺痛,他已经连着两天未入眠了,连夜找到药房后,他又马不停蹄地跑到山上,找了一天一夜,直到现在才把药都采齐全;而他这么做极有可能只是白作工,药房大约早就等到药材齐全,前往客栈去了。
可他却没有丝毫的后悔,他必须确保一切都是万无一失,如此才不用再在那张脸上看到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该回去了。”他徒劳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手放在额前眺望山下,然后迈开了脚步。
湿滑的泥土与连日积累的疲劳使白黟滑了一下,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的一路滚落,而方向的另一头,正是万丈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