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又是嘶声惊呼,又是抱头躲闪。
只有吴良等三人护着仇员外和朱魄隆兀自站在平台之中。
“慢着!”朱魄隆忽大喝一声,上前几步越过吴良等三人,走至平台阶边。他扫了一眼虎卫和大榕树上的黑影,道:“尔等不得造次!”
那树上黑影桀桀笑道:“小王爷,这事你管不了。你还是请回吧。”
朱魄隆面似沉水,缓缓道:“既然虎、鹰两大御前金卫同时出现,定事关重大,依例小王自不需多事。但请二位顾念仇公当年功勋,即便天大的事,也该依律按规,怎可如此无礼?”
树冠上这被称做鹰卫的黑影笑道:“当年仇铿鸣敢却天恩,圣上本已饶他死罪,他若安安分分,夹着尾巴等归西倒也罢了,不想他竟死性不改,大肆招摇,敢满天下招婿,这岂不又犯了大不敬之罪?”
朱魄隆朗声道:“二位,十年前圣上明撤仇公官职,实是暗处放他一马,此事朝野皆知。至于招婿一事,天下百姓都可为之,为何轮到仇公便是大不敬之罪了呢?”
鹰卫嘎嘎笑道:“你是真糊涂,咱们懒得给你解释。管他招婿招媳,我等并非为抓仇铿鸣的小辫子来的,只因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咱们才被逼至此!”
朱魄隆冷哼一声,看了看武场中那垃圾阿三一眼,问道:“此人是谁?”
此问一出,鹰卫登时不再嘻打哈笑,冷冷地道:“小王爷,你的话太多了,请自重身份,让开吧!”
朱魄隆哼了一声,道:“话没讲清,休想过去!夜猫子,东北虎,即便是你们锦衣卫陆头儿亲临,也得给小王几分薄面,何况是你们?”说完他将手一按腰扣,缓缓抽出腰带中的一把薄薄软剑。
鹰卫微微吃惊,道:“岳怀王的尚方吴钩剑?”
朱魄隆冷冷一笑,道:“认得就好!”
“呸!”虎卫虎头锤一指,面露杀机,怒声吼道:“陆炳算个鸟?吴钩剑算个蛋?凭你是谁,敢拦御前金卫的路,统统格杀勿论!”
“且慢!”便在这时,闻听仇员外忽然大喝一声。
主人终于回应了!平台上那些早已吓得噤若寒蝉、裤裆失禁的陪证亲友,闻声无不大大松了口气。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分明是你仇家惹来的祸患,却因吃顿倒霉的喜酒,差点连累大伙害了性命,众人心中早生怨怼之心,但一边是凶神恶煞,一边又人多势众,哪个敢露出丝毫不满之色?这时纷纷含泪回头,只盼着别真格打杀起来,至于谁是谁非,哪曲哪直,“红颜王”有多美,“活阎王”有多凶,管他姥姥的——总之万万莫殃及自己就好!若能捡条命回家,先抱着老婆孩子抖索一阵,再去大小庙里统统烧一遍香才好……
仇员外上前两步,先对朱魄隆拱手道:“小王爷,老夫足感盛情。此事与你无干,还请让老夫来处置吧!”
朱魄隆闻听这话在理,不禁点点头,只得收起吴钩剑站到一边。
仇员外朝树上瞟了一眼,然后又瞧虎卫一眼,方拱了拱手,道:“二位金卫光临敝宅,未曾远迎,多有失礼。既然二位办差只跟仇某有关,可否让无干人等先行离开?”
鹰卫一声桀笑,算作应允。虎卫“哼”了一声,便也把那硕大锤头“当”的一声放在地上,震得众人脚底一麻。
“多谢!”仇员外转身朝平台上的诸位亲友作了个罗圈揖,苦笑道:“累及诸位受惊,仇某惭愧之至——唉,都请吧!”说罢,回头对二管家道:“打开东墙侧门!”
二管家伸出双手,将护栏的一处柱头一扳,便听“喀拉拉”一阵响声,离平台最近的东院墙上出现了一道暗门。
平台上的诸人闻言见状,无不欣喜若狂,立马跌跌撞撞,蜂拥而去,只恨爹妈少生两只脚,哪里还敢回头看一眼。仇员外将手一挥,道:“来呀,全都护送到家!”话音落后,那些皂衣家丁纷纷走过来,搀扶护送着这十几个陪证亲友,陆续自东墙暗门送出了仇府。这时,原来涌进门内,攀在墙上的那些里三层外三层的乡邻街坊们早就跑得一干二净了,连偷瞧热闹的一众丫鬟仆人也全作了鸟兽散。一时间,偌大的灯火通明的仇府前院内,除了院中的虎鹰双卫,只剩下二管家,两个年幼小鬟,以及平台主桌上的几个人。
仇员外微微一哂,对兀自呆呆站在桌前的吴良、马寿及温九三人拱了拱手,淡淡道:“三位贤侄,也请回吧!”
吴良同马寿对视一眼,但那温九却谁也没理,只面色苍白,神情古怪地遥盯虚处,那眼神仿佛透过厅堂看向后院,对仇员外之言竟完全听而不闻。吴良和马寿也不管他,二人抱拳深深一揖,吴良强笑道:“仇老伯,小侄此时甩手就走,似乎太不成话,但……唉,也不知您老犯了什么事,总之请多多保重吧!”待他说完,马寿却头也不抬,只附声道:“是啊,老伯珍重。告辞!”说罢,二人默默转身擦过温九的肩膀,也各自从东墙暗门走了。
仇员外盯了温九片刻,道:“温公子,多待无益!”
温九这才缓缓转头瞧了仇员外一眼,忽颤声问道:“仇公,若小可今日血洒贵府,令嫒今后可会知,世间曾存过温九其人乎?”
仇员外闻言一怔,随即面色一沉,冷冷道:“请便!”
温九此时双眼已蓄满泪水,他嘴唇颤动几下,忽然狂吟道:“彼来一凤兮暮求凰,魂牵梦萦兮甘殇亡,剖心洒血兮卿不知,难缘一面兮实堪伤……”一边泪如雨下。
他这一哭吟不要紧,在一旁等得早已焦躁不耐的虎卫和鹰卫齐怒哼一声,便欲发作。不料正在这时,突闻“咯咯咯”一阵笑声传来。接着,只听“扑啦啦”一阵拍打声响,一只鹦鹉竟落在栏杆上,啄食方才溅落其上的食物。
温九不禁止了哭声,惊愕瞧去,见这鹦鹉比寻常同类大了几乎一倍,凤头毛脚,通体纯白,嘴眼却鲜红剔透,一看便是海外珍品。
虎鹰双卫及平台上诸人无不暗暗纳罕,一时间所有目光都盯了过来。那鹦鹉啄食片刻,又剔了剔毛,忽然又“咯咯咯”笑了一声。这下子,大家听得异常真切,只觉这笑声清脆柔美,令在场诸人无不心中一阵激荡,麻酥酥的竟极为舒适。
温九突然激动莫名,痴痴对鹦鹉道:“莫非……你是仇家小姐所养?”
那鹦鹉忽又发出了一声叹息。这叹声似一缕磁音,如珠裂玉碎,露绽丝断,好不意远悠长。连那远远站在一旁的朱魄隆也不禁感到心摇神驰,不能自已。他忽觉自己颜面有异,用手一抚,竟是泪水。
朱魄隆不由大奇,打眼朝温九看去,见温九早已涕泪如潮,哽咽难言。刹那间,朱魄隆竟没来由地一阵心痛如绞,他忙沉气自持,方稳住心神,恢复如常,之后不由大感诧异。
却见那鹦鹉忽口吐人言,吟诵道:“两岸青山相对出,轻舟已过万重山!”其声甜美糯软,竟有一种道不尽的缠绵。
温九闻声几欲晕倒,遂又面露喜色,颤声问道:“难道小姐……让我先走,是么?”
那鹦鹉又“咯咯”一笑,吟诵道:“两岸猿声啼不住,孤帆一片日边来!”
温九连连点头如啄,也不知他听懂了还是悟到了什么弦外之音,总之欣喜若狂,突仰天大笑数声,再对鹦鹉深深一揖,接着谁也不搭理,只将身一纵,便越过栏杆跃了下去,闪身自东墙暗门走了,轻功竟也不弱。
便在这时,那巨虎突然发威,朝鹦鹉“嗷呜”一声咆哮,鹦鹉似受到惊吓,惶然拍翅乱飞,竟似没头苍蝇一般,一头扎进了二管家的怀里。二管家将它捏住,随手朝空中一丢,并打了个呼哨,那鹦鹉“扑啦啦”展翅,转头朝后院飞去。
这时,虎卫将铁链抽了一下巨虎鬼头,骂道:“老子还没急,你倒急了!”骂罢,他牵着鬼头“噔噔噔”大踏步走过来,对仇员外怒道:“仇老儿,某家已很给你面子了,你的屁事整完了没有?”
仇员外瞅着虎卫冷冷一哂,道:“足感盛情!”然后又瞧了一眼朱魄隆,淡淡道:“小王爷既不愿走,老夫也不再相强。”说到这里,他环顾了一下满地狼藉的平台,接着手作请势,道:“此处杂乱,都请入厅堂喝杯凉茶——还有那位不愿露面的朋友,既然来了,也请进来吧?”说罢,他朝兀自背站不动的垃圾阿三看去。
这话一出口,诸人目光再次聚在垃圾阿三的身上。便在这时,忽听古榕上的鹰卫惊呼一声,怪叫道:“不对……不对!”
虎卫抬头一看,奇道:“哪里不对?”
这时榕树上黑影一闪,一个黑衣黑帽,遮头掩面,打扮奇特的人如片落叶一般飘上平台栏杆上站定。此人干巴精瘦,却眼光雪亮,应是御前金牌三卫之一的鹰卫秦燃。
但见秦燃二话不说,将掌击出,一股阴冷劲风吹向那站在剑兰之后,背朝大家的垃圾阿三。只听“啪嗒”一声,那人竟断成几截!
众人大吃一惊,仔细看去——那哪里是人?原来是一件粗布青衣,披在一架由簸箕和两根扫帚以及一条脏兮兮的拖把头支起的架子上!
虎鹰双卫傻了眼,忙不迭地扑上前去,前后左右一通寻找。见遍寻不着,虎卫大怒,回头骂道:“仇老儿,你将太子爷藏哪去了?!……咦?……”但见平台上哪里还有仇员外的影子?只有一个朱魄隆负手站在那里。
虎鹰双卫这一惊非同小可。虎卫登时大踏步冲过来,沉重脚步声宛如砸桩一般,仗着铁柱般粗长的双腿,两步便跨上平台的十余层台阶,向厅内瞧去,只见烛火明亮的大厅内,茶案三杯清茶兀自冒着腾腾热气,但除此之外,唯有两排宾椅,其余一览无遗,别说仇员外,便连二管家和那两个年幼小鬟也没了踪迹!
“仇老儿,你还真敢跑?!”秦燃怪吼一声,身子一窜,似道黑烟一般迅疾钻进大厅,片刻之间便绕寻个遍。他接着再次奔回,同虎卫互视一眼,然后一道瞪向朱魄隆,同声厉问道:“仇老儿呢?”
朱魄隆正没好气,闻言将眼一瞪,高声斥道:“放肆!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小王是替你们看人的么?!”
这话将双卫噎得怔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朱魄隆哼了一声,冷笑道:“无怪你们胆敢蔑视先皇亲赐的尚方吴钩剑,胆敢侮慢告老功臣——原来尔等是仗了太子爷的势啊!”
“你……”虎卫气急败坏道:“小王爷,你稀里糊涂,乱跟着掺和啥!”
秦燃骂道:“死虎头,跟他罗唣个鸟,赶快问你的鬼头!”
这句话似猛然提醒了虎卫,他自腰间抽出一条粗大皮鞭,“啪啪!”两声脆响,鬼头登时发出一声撕心惨吼,黄黑相间的花皮上出现了两道血痕。
虎卫咬牙吼道:“畜生!人跑哪去了?”
那猛虎疼得呼呼喘气,兀自在空气中嗅来嗅去,却不知为何,竟似鼻子失灵,嗅不出什么。气得虎卫又狠狠抽了它一鞭子。那鬼头又疼又吓,再转了几圈,好像终于似嗅出了点东西,便冲着大厅后墙狂吼,并作势欲扑。
“看来他躲进后宅去了!”秦燃似有些迟疑,皱眉道:“仇老儿内院建得大有玄机,只怕路不好找,咱们不如等一等大……”
“等不及了!”虎卫大吼一声,道:“墙就是路,怕他个球?——随老子来!”说着,虎卫迈开长腿,三步并作两步,朝大厅内走去,乃至后墙,大锤猛地一抡,一声巨响,后墙登时穿破了一个大洞,烟尘中,二人一虎刹那间没了踪影。
此时,偌大的仍自灯火通明前院中,只厅前平台上的朱魄隆站在那里,微微发呆。朱魄隆因闻听这“阿三”竟是太子,也吃了一惊。但毕竟于己干系有限,因此并未着慌,回头看去,却不料方才就站在自己面前的仇员外,眨眼之间竟似凭空蒸发一般,也无声无息地没了踪迹!好在朱魄隆转头不慢,似隐隐瞥见离己约三丈余外的大厅左门边衣袂一闪,人影进入了左偏厅。
待鬼头嗅错方向,双卫破墙追去后,朱魄隆站在那儿,略略犹豫了一下,便抖擞精神,身子一晃,也迅疾奔进大厅,毫不犹豫地转身朝左偏厅跑去。
与正厅的烛光通亮不同,左偏厅不仅一片漆黑,而且寂静无比。朱魄隆自怀中取出一支寸许长拇指粗的铁管,拔出一头,在空气中一晃,擦着白磷的软木登时燃起,一团豆大火光亮了起来,足以视物。这叫千里火,乃江湖中人夜行之物。
虽是偏厅,但比正厅似也小不了多少,朱魄隆借亮环视一周,忽见西墙边一扇偏门虚掩未闭。他心中一喜,吹熄千里火,刚要提步追去,忽心里起疑,忖道:怪了,这明明有一门,那夜猫子秦燃转了一圈却何故视而不见?而那猛虎又嗅而不闻——莫非这门有玄机?
想到这里,朱魄隆掂起一只沉重的太师椅猛地丢了过去,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那刚触到门的太师椅,不仅被炸成了碎片,连石墙也崩塌半边!
硝烟散后,洞开的石墙后出现一条断掉的廊桥。正是七月,桥下一眼望去,却是绿沉沉的密密圆叶及荷花初绽的大片藕塘。西墙原来竟立于水塘之中,这廊桥乃贴壁而建,与前厅檐廊相通,经月门转换,又与后宅相连,乃仇家西府与后院的唯一通路。厅西那处偏门设计也极为巧妙诡异,平时推门入廊,荷塘月色映入眼帘,恰是怡人景观,但此时偏门一经炸毁,连带着廊桥大段桥面崩塌,这扇门外又立变为无法停足的绝地!
朱魄隆心中又惊又骇,又暗自庆幸,不由寻思道:火药这般厉害,瞧路数乃纯正的西洋黑火药!……看来我这番不虚此行!
他精神一振,遂发觉手中的火媒已快燃尽,待寻烛头时,却一眼瞥见几上四架烛台,其一却有台无烛。朱魄隆心中一动,朝下看去,见半截蜡烛原是跌落在地板之上。他俯身捡起,就着这根蜡烛换了火头,走至那无烛烛台前,将手握住朝上一端,却端不起来。
再试着将烛台朝右一旋,只觉一股微微冷风自下而来,烛火头不由大动。那原本平整的青石地板上,无声无息显出一个二尺见方的黑洞。
朱魄隆俯身听了听,闻洞内隐有流水声传来。便自怀中取出一根细绳,转身端起几上另一烛台系牢,再点燃那烛,牵着绳头缓缓自洞口滑落而下,一边探头仔细查看。见洞壁皆有脚孔,约莫七八尺深处,现出一处青石台,石台旁烛光反射,似是一片水光。
朱魄隆提出烛台,一时间不免心下惴惴。他前思后想:如今所遇种种与原设想可谓谬之千里,那么自己该何去何从呢?追下去未免孤身探险,犯了江湖大忌,但若撤回座船,前番所作岂不前功尽弃?一想到前番所花的天大代价,朱魄隆不再犹豫,再次定下心来。
他吹熄蜡烛,顺着洞穴脚孔攀援而下,不多时脚便踩实。重燃烛火,竟见一条小船系在暗河之中,他静观片刻,方轻轻纵上小船,解开缆绳,将烛火探了探风头,便操浆朝左划去。
不料暗河甚短,刚拨了十来浆,便见到水面波光粼粼。他赶忙吹熄蜡烛,慢慢划去,但见圆叶铺天盖地,阵阵荷花香气袭来,原小船已出了暗河,来到藕塘之中。
朱魄隆打眼四瞧,见岸上乌影幢幢,一片迷蒙,竟无丝毫灯火。听四下除了蛙聒虫鸣,也了无异声。他屏息凝气,悄悄在一处假山边靠了岸,双脚落下实地,便转身将小船轻轻一推,任由它飘走,然后提气一纵,几步蹬上假山至高处,借着半露半遮的月光,藏身放眼望去,不由心中暗喜——整个仇府后院竟尽收眼底。
朱魄隆瞧着瞧着,不由想起不多时前秦燃曾说的“仇老儿内院建得大有玄机”这句话来。的确,这后府内院不似前院和东院那般,尽是些楼宇台阁等一派富贵奢华气息,整个后院若说是“院”,还不如说是一片内湖更为贴切。绵延起伏的院墙,几乎就是围湖而建,墙边无不倚建廊桥。内湖又分两层,外层浅洲似蹄铁状,上建假山、亭榭,皆与横七竖八的廊桥相连。而内湖中心只有一约占半亩大的玲珑小岛,仅一桥通过浅洲与之相连。岛上有一幢孤零小楼,楼畔稀疏栽着四五株榕树,茂密的树叶几乎完全掩映住了小楼上部,因此瞧不清楼有几层。刚瞧到这里,朱魄隆不由吸了一口冷气——那小楼前的一处石椅上,竟似坐着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