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1)

“师傅……他出来了!”一个年轻女子惊声呼道。

“阿弥陀佛,稍安勿躁。”一个苍老的女声说道。

朱魄隆闻声吓了一跳,差点又跌下洞去。忙站稳身子,一边暗怪自己大意,一边随手抽出软剑,站在地洞边一瞧,遂大吃一惊——原来,他自己竟身处一间小小房舍之内。一老一少两个头戴圆帽的女尼眨也不眨地地看着他。这般情景真令他大出意料,不禁再定睛看去,见她们却是双双坐在床上,无怪他方才没有看到人迹。

朱魄隆不由甚感尴尬,嗫嚅间也不知说什么好,便转头飞速四下打量,以防旁有不测。瞅了一圈心中方定。这里不过是一间朴素粗糙的女尼卧房罢了,而自己方才出来的地洞,便在一个旧蒲团之下。

“阿弥陀佛!”那老尼又用平静的声调说道:“施主既自地下不速而来,也是缘分。且念这佛门清静之所,非是险地,请收起那不祥之物,不知意下如何?”

朱魄隆觉得自己确有些小题大做,便缓缓收起软剑,凝神看向老尼,抱拳一揖道:“不知此处是佛门处所,惊扰师太,还望恕罪!”

那老尼面露一丝笑容,双手合十道:“善哉!小施主言语有礼,老尼自当以礼相待。”说罢,她点了点头,又安详道:“贫尼瘫了已然三年,无法下床,我这徒儿方才正在替我按摩双腿,怠慢处,望施主莫怪!”转身对那小尼道:“道静,你且下去,封上那惹尽烦恼之处,再倒些宁神解渴之物——这施主唇口干燥,眼现红丝,定然口渴得紧。”

那小尼本躲在老尼身后,这时听到师傅吩咐,只得磨磨蹭蹭跳下床来,慌里慌张地先对朱魄隆合十作礼,再低头快快走向地穴前段的佛龛,扳住佛像一转,那石板自行合上,蒲团也自动转回原地盖住。朱魄隆心中微微一惊——见那佛龛里也有一尊白玉观音,竟同花羞楼的白玉观音一摸一样,宛如一个模子刻出一般。他心知此老尼与仇家定有渊源,却不知是友是敌。待那小尼完成此事,又匆匆朝房间的另一端的桌子走去。

朱魄隆见那老尼头戴皂色尼帽,苍老瘦削,满脸褶皱,却甚是精神矍铄,一双眼虽眯成一条缝,可目光奕奕,面色安稳,令人不敢小觑。那小尼年约十七八岁,身子高瘦单薄,身着一袭宽大皂袍,高颧扁鼻,肤色蜡黄,脸上点点斑斑,容貌甚是丑陋。此刻她正从瓷瓮里舀水,看模样似要煮茶。

朱魄隆折腾了一宿,出了不知几身大汗,口早已干透。但他不速而来,对方又敌友不知,怎敢饮食?他朝老尼和小尼拱了拱手,道:“不敢劳动师太,在下不是很渴!”

老尼微微一笑道:“既容施主上来,何须多虑?只是贫尼这禅堂私所无椅无凳,施主若感疲累,便请屈驾坐那蒲团之上吧。”

“此处甚好!”朱魄隆客气地应了一句,暗自忖道:她说得不错,若想害我,只须落井下石便可!想到这里心里一宽,却又不想坐下,便凝神问道:“在下是来寻人的,敢问师太,可曾见过不久前,同样自此穴而出的一拨人么?如见过,可知他们此时去哪里了?”

老尼双手捻着佛珠,点头垂目道:“阿弥陀佛,自然见过,不是一拨,而是两拨。一拨知道,恕不便说,一拨已去,不知何往。”

朱魄隆心道:你这废话和没说有什么两样?

此时那小尼道静已端来一个小小茶案,放在床边,然后另拿过一个蒲团,自坐其上,再点燃案上小小铜炉内的木炭,上放铜壶,原是在烧开水。

谁有工夫在此慢慢饮茶?朱魄隆皱眉忖道,他口欲冒烟,恨不得一把夺过铜壶大灌特灌。但人家以礼相待,线索又系于二尼之口,他不敢唐突,耐着性子道:“两拨人实为一躲一寻,应不会分叉,求师太指点方向!”

那老尼微微一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小施主不信也罢。”

朱魄隆恳切道:“师太啥也没说,谈不上信不信。只因此事干系重大,在下诚心请师太透露一二,感激不尽!”

“阿弥陀佛!”老尼眼中精光一现,安详和婉地道:“谁寻谁躲,哪顾缩手?蝉儿螳螂,皆忘回头,天道循环,流转无穷,踏破铁鞋,枉费工夫。”

朱魄隆感到她的话语里含有机锋,但一时不得全然领悟,不禁微愠道:“师太之意是要阻止在下寻人么?”

老尼垂睑微笑道:“善哉,善哉!贫尼师徒一瘫一幼,这小小禅房屋矮墙薄,屋外亿万生众,天高地大,施主想走便走,何谈阻止?”

朱魄隆听她这样一说,微微沉吟,反倒暂止去念,遂掀袍盘膝坐在蒲团之上,淡淡道:“如此说来,在下叨扰了!”

老尼缓缓点头,合十捻珠,微笑不言。

那小尼道静此时已煮好开水,拿出一团茶叶,放进一只大瓷杯中,滚水浇下,虚掩瓷盖,拿茶水将三只比拇指盖略大的瓷杯用滚滚茶水来回烫了三四回,再用竹夹捏起小瓷杯倒尽,这叫洗茶。接着,她再往大瓷杯中复加开水,过了顷刻,她拿起大杯倒满三只小杯,然后换一竹铲轻轻托起一杯,遥遥递给朱魄隆。

朱魄隆本就爱喝乌龙茶,十分熟悉这几道工序,又见这瓷杯白如美玉,隐隐透明,茶水绿如春水,香气沁鼻,知道这是德化的玉瓷器具和乌龙茶中的铁观音。此情此景,已折腾一夜的他,口中几乎干得唾液皆无,哪里还能再等?忙称谢接过,一饮而进。这茶入唇余香满口,登时生津,端是极品好茶——怎奈杯子太小,一时解不得渴。好在那道静倒也心善,见他渴相,把自己那杯也接着夹起给他。

茶杯虽小,但两杯顺喉而下,朱魄隆一颗患得患失的心似乎安定了不少。

那老尼却不吃茶,依然闭目捻珠,默默诵佛。小尼道静也自低首伶俐忙活,更不多言。朱魄隆放下茶杯,咂咂唇,说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望师太指点迷津!”

老尼缓缓点头,垂目道:“施主请开尊口,贫尼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朱魄隆一双眼四下寻看,心道:才怪!这老尼姑人老成精,言不尽实,可得想个好法子迫她直言才是。于是旁敲侧击道:“大热天里,这室内又沸水烹茶,在下业已汗流浃背,而二位身着厚重缁衣竟不见暑意,却不知这是为何?莫非二位师太佛法高强,能避开暑气?”

老尼微微一笑,睁开眼道:“施主慧眼,这禅房确无暑气。施主觉热,实因你胸中浩然之气,一腔热血所致。施主只需静下心来,安坐品茗,不仅即刻清凉无汗,还能风雨不侵。”

朱魄隆被她噎得啼笑皆非,道:“师太之言差矣!时逢七月流火,窗外烈日炎炎,屋内岂有不热之理?”

老尼微笑道:“你若盛开,清风自来。”

乍闻此言,不知为何,朱魄隆忽大有触动。他抬眼凝视老尼,见她神色笃定,面带微笑,竟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慈祥可亲之感,呆了半晌,方顿首叹道:“师太真乃世外高人!”

老尼念了一声佛,仔细端详他一番,安详道:“施主上庭方而广阔,中庭隆而有肉,下庭端而厚重,本是大富大贵、康健长寿的面相,只是……”她略一沉吟,止住话头。

朱魄隆心头一突,忍不住问道:“怎么……”

老尼微微一笑,道:“施主不必心忧,你命宫虽青但不掩明,山根虽纹却无横乱,除此之外,没有大碍。如果贫尼所料不差,施主来日惊吓之险只怕会有,危命之灾断无临头。”

朱魄隆不觉松了口气,又两口饮下两小杯茶,忖道:看来我若不直言,她便一直跟我打马虎眼。想到这里,心中又有些气闷,便故意激她道:“谢师太吉言相赠,还劳烦您指我一条明路,好让我寻到那两拨人,方显师太真正慈悲为怀!”

“善哉,善哉!”老尼嘿嘿笑道:“慈悲,瓷杯,施主已然端了四小瓷杯,小徒也已烹了两大瓷杯,这慈悲还不够么?”

朱魄隆闻听此言,对老尼生出的好感登时大减,不悦道:“此瓷杯非彼慈悲,师太何必夹缠不清?……算了,师太既不肯明言,这便谢过二位师太赐茶之德,在下告辞了!”说完双腿用力站起,深深一揖,转身欲出。

“阿弥陀佛!”老尼直起腰来,摇头一叹,道:“施主可是真心想去?”

朱魄隆怃然道:“当然!”

老尼笑道:“请问施主,且去作甚?”

朱魄隆忍气道:“方才在下说了,去找那拨人!”

老尼叹道:“天高海深,又没人指路,你到哪里去找?”

朱魄隆听她说的有理,心下一片茫然,慨然道:“师太既不肯说,在下自出门去寻罢了,也强过在此枯坐饶舌!”

老尼微微摇头,又叹道:“出门寻找,门又在哪里?”

朱魄隆闻言微微一怔,四下端详,这才发现,这小小禅房竟只有窗没有门!他大吃一惊,暗骂自己糊涂。不禁全神戒备,盯着老尼,沉声问道:“门在何处?”

那老尼长叹一声,缓缓道:“之前那一拨檀越来此,老尼也请他们饮茶,但他们不饮,拿着刀枪锤子,也偏去寻门。可贫尼这禅房庵堂虽小,施主白去却是没门。”

朱魄隆哼了一声,道:“你这老师太不必故弄玄虚,无门有窗,难道我还出不去么?”

“善哉,善哉!”老尼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道:“施主此言差矣!禅房虽小,但也是贫尼起居私所,怎能无门?”

朱魄隆心中烦躁,怒道:“师太休得啰嗦,门呢?”

那老尼双手捻珠合十,道:“门便是窗,窗便是门,门便是床,床便是门。”

朱魄隆怒道:“这么说来,门便是师太,师太也便是门了?!”

老尼赞道:“施主聪慧过人,悟性甚高。此话不错,门便是贫尼。”

朱魄隆忍气施了一礼,道:“请师太移身下床,在下要上床跳窗!”

老尼叹道:“施主此言又差,若是三年前,老尼自当遵命,但此时老尼双腿已瘫,即便想下床,又怎生下呢?”

若换个人,朱魄隆早就一把扯开,又岂有二话?但面对这弱不禁风的老尼姑,他不知为何,竟迟迟下不去手。瞪了半晌,他重重一哼,沉声道:“师太千方百计阻我出去,却不知安何居心,你不怕在下动粗么?”

“阿弥陀佛!”老尼微微一叹,道:“施主这话,令贫尼想起那拿锤的巨汉,他不愿饮茶也罢,偏想给贫尼这禅房重新打开一门。可叹这天下芸芸众生,十九不知,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自找门路,岂是易事?”

朱魄隆心中一凛,暗自忖道:碰到这啰唣老尼,陈虎撒泼自是意料中事。但这禅房既然无损,莫非这瘫痪老尼竟是武林高人?或是法术厉害……

他还没想完,忽听老尼又笑道:“善哉,善哉!施主不必顾虑。方才言及,贫尼师徒一瘫一幼,又怎能劝住那黑铁塔般的汉子?自是那白眉僧喝止了他。”

朱魄隆一想不错,点头道:“是啊,你们佛门一脉,那霹雳大师自然有几分香火之情——师太意思是说,他们还是出门走了?”

老尼淡然道:“阿弥陀佛,自然走了,否则这小小禅房,佛门女尼清净之地,又有何处可藏人?”

朱魄隆听到这话,不由瞥了一眼自己方才坐的蒲团,遂想到密道内的险象环生,不觉冷笑一声,道:“那怎会在禅房中开一地洞?难道天下女尼清净之地,皆建有藏污纳垢之所么?”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尼正色道:“施主有所不知,这地洞岂会是藏污纳垢之所?若不是这尘世人主禁我那徒儿不见天光,贫尼又怎肯答应她父花巨资建造这避光之道?虽是无奈,但贫尼早说过,此洞迟早必成惹尽烦恼之所,今日果然应验了。烦恼既来,只怕再禁不止,必误她修行甚也!”

朱魄隆不觉恍然:原来这位老师太,竟是仇家小姐的师傅呀!他随即想起仇家小姐“遮颜禁足”的无奈之境,登时歉意大起,深深一揖道:“原来如此,在下方才情急之下口不择言,望师太恕罪则个!”

老尼微微点头,道:“施主情急,老尼也不想耽搁,自可移床开屋,使你同那拨人一样出门而去,倒也不难!”

朱魄隆抱拳又是一揖,忙道:“足感师太大德!”

老尼又笑道:“且慢,只是贫尼尚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施主可愿惠赐?”

朱魄隆心道:你穷扯半天,原来果对我有所居心,在这等着呢!遂无可奈何,只得道:“既然如此,请师太明言!”

老尼笑道:“我佛门子弟修行,除了诵经礼佛,还须修十万外功,方能功德圆满。施主然否?”

朱魄隆茫然不解,应道:“这倒听说过,却不知与在下何干?”

老尼指着那烹茶小尼道静,对朱魄隆道:“我这徒儿,自幼丧母,身世可怜,又于这人迹罕至的风露庵陪我这瘫子整整三年,至今鲜见世人,虽虔诚向佛,但毕竟年幼无知,对尘世之人情百态,千行万状,知之甚少。望施主看在贫尼身已残废,在世不久,也看在她烹水之劳,端茶之善,便请给她讲一个尘世间的故事吧!贫尼想趁此良机,借他人之言,开导她一番,也好使她晓得何谓万丈红尘,来日修行外功也可少些羁绊。讲完便可出门,老尼自当移身恭送,绝不阻拦。不知施主意下如何?”

“啊?……”朱魄隆闻听老尼如是说,又看那道静一副羞涩模样怔怔瞅向自己,不禁又是恼火,又有些匪夷所思,心道:这老尼姑莫非在说笑?还是在装疯卖傻?天大祸患迫在眉睫,他竟让我给这小尼姑婆婆妈妈地讲故事听?!……

见他脸色阴晴不定,小尼对老尼哀声求道:“师傅,求您莫逼人家……”

老尼瞪她一眼,又对朱魄隆笑道:“一个故事,只需一个便好!”

“这个恕难从命!”朱魄隆凛然道:“在下之事当真十万火急,再耽搁不起——还请师太移开尊身,这次铁定要出门了!”

老尼长叹一口气,道:“如此说来,施主定要不顾一切而去了?”

朱魄隆沉声道:“马上就走!”

那老尼一边大摇其头,却也不再阻止,只把手在床边按了一下,那床以一床腿为轴,缓缓移了个半圆,靠贴在西墙之上,地上露出一条通向北窗的道路。朱魄隆这才发觉,那窗其实便是一扇纸门,只是原先门的下部,被床挡住,才使人误以是窗。

“多谢师太!”朱魄隆向她一揖,也不说什么“后会有期”之类的话,径自过去一把推开纸门,大踏步走了出去。

那老尼兀在他身后叹息一声,唠唠叨叨念道:“山雨欲来风满楼,此去流年乱浮生,痴心泼胆补天裂,不解山泉煮淡茗。”

朱魄隆听她念得甚是悦耳,不觉豪情迸发,大笑道:“师太好意心领了!只怕在下有命出去,无命再回来品茶了——保重!”他一边说着,一边几步跨过禅房门外的小小院落,推院门昂然而出。

刚踏出院门,朱魄隆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几欲呼出声来!

原来庵堂门口直对之处,竟是一个海边断崖。此刻午时已过,虽炎日炽热,但天上铅云积卷,张牙舞爪般地遮蔽了半边天,罡风呼啸,一阵猛似一阵。站在崖边极目远眺,大海无数浊浪,咆哮怒吼。他探头往下看去,这崖壁陡峭如削,怕有百丈还高,有几处裸露海礁,和崖壁一同被浪头拍打有声。抬头再往远看,似有一抹墨绿浮于海上,不知是礁岩还是海岛。他叹息一声,随即四下观看,心中不由叫苦连天,原来这还不止是断崖,竟是还一处孤峰绝顶,大概也有两三亩方圆,除了几颗粗矮古树,仅有那一处小小庵堂——也就是老尼的风露庵。

朱魄隆心道:无怪乎那老尼喋喋不休,阻我出门,原也不是坏心,只是不肯明讲,也自可气。他虽大为沮丧,但心犹未死,还是四下转了个圈,见这余下三边虽不似临海断崖那般刀劈斧削,但也极陡,山壁上还长满了繁茂异常刺棘灌木,峰边十九滑难留足,哪里有半条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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