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叶秋凉
今天是父亲生日，要黄跃去海港吃饭。自从搬到姨妈家住，她逢年过节才会和父亲、继母，以及同父异母的弟弟吃一顿饭。
包厢里还坐了几个亲朋。继母待她，一如之前二十年一样客气殷勤，频频为她夹菜。“跃跃，吃这个。吃虾，吃螃蟹！”
在姨妈家里，黄跃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但每晚的餐桌上，总会有一道主菜，放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并且，姨妈和姨父会刻意地少动几筷。
现在，她也像过去的二十年一样，跟继母说“谢谢”，吐骨剥壳的时候会很当心，只堆小小的一堆。她没有为父亲准备礼物，倒是给弟弟买了一只MP3。继母在拍弟弟的头：“快跟姐姐说‘谢谢’。”
就像客人一样客套。晚上回姨妈家里，一个人走在仓桥直街的石板路上，听着自己的足音，黄跃对自己说：你妈没有给你生连体婴。黄跃，在这个世界上，你只有一个人。
隔天晚上，是好友鲁锦芳邀她出去吃饭。说是有个男人在追她，人还不错，想请黄跃帮忙相相，顺便拿她的美貌做做“试金石”。黄跃有点无可奈何，但还是答应了。她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人都会认为，自己在对待男人的的问题上，已经“颇有阅历”，经验丰富到足以担任评委之职了？她常常给人这样一种错觉吗？
至于试金石……自己被当成什么样的人了？！
不过她不能对鲁锦芳生气。锦芳从来老实忠厚，即使有错，也是因为心无城府造成的无心之失。这在当今现实中，算是“难得”的了。
两个女孩约好在公车站碰头。鲁锦芳到的时候已经是六点了，正是男朋友和她约定吃饭的时间。黄跃在心里面笑笑，好友彰显矜持的小心思，她怎么不知道！
鲁锦芳在公车上和黄跃约定暗号。“只要你觉得时机成熟了，就给我使个眼色，我就找借口离开，看他会对你说什么。”
“不如这样，我给他打分。如果他能超过八十分，你就离开。如果不能到八十分嘛，宁缺勿滥，这种男人试不试也没意义了。”黄跃只想速战速决。
鲁锦芳的准男友名叫赵建祥，是一名警察。黄跃想像一个身高在一八零以上，皮肤黝黑粗糙，烦的时候要抽烟骂粗话的男人。
鲁锦芳带黄跃来的是新建路上的一间餐馆。中餐馆，“酒菜面饭、经济实惠”那种。
“这地方谁定的？”黄跃问。
“是他定的。”
“行啊，就冲这个地方，我先给他二十分！”
来到一间干净的包厢，有个男人正对她们微笑。真人比黄跃想的要白净斯文得多，因为坐着，也看不出有多高。圆桌的关系，黄跃特意到他身后绕了一下。她看男人首先看的是后颈。很好，这个赵建祥后颈很干净，衬衣领子也很白，头发的长短恰到好处。
黄跃在他身后，对鲁锦芳比了个“四”的手势。
落座的时候，赵建祥伸手示请，并没有像礼仪手册上教的那样假模假式地来为她们拉椅子。黄跃因此又对鲁锦芳比了个“六”。
鲁锦芳惴惴不安地等着她的“八”。赵建祥是她在公车上认识的。当时一个女骗子乔装成孕妇，在向她骗钱，赵建祥过来揭穿了骗术。这以后他们经常在公车上遇到，慢慢有了来往。坦白说，鲁锦芳是喜欢赵建祥的。自从偶然一次知道她忘记吃早餐后，赵建祥每天都会在公车上为她准备一份早点。最常买的是鹤池苑菜场前一家天津包子店煎的蛋饼，因为知道她喜欢。
这样一个细心朴实的男人，却令她下不了决心的原因，就像很多女人买衣服一样，明明价钱合适，款式也喜欢，可就是犹豫不决。这时不管是谁出面说一个“好”，女人都会立刻欢欢喜喜地掏钱付账。鲁锦芳现在就需要黄跃来说这个“好”。
可黄跃最后这个“八”，却迟迟没有比出来。
这时服务员送来了菜谱。赵建祥没有充绅士说“Ladyfrist”，而是仔细询问了她俩的喜恶与禁忌，自己顺溜地点起来。黄跃不擅酸辣，鲁锦芳不吃羊肉。赵建祥点了六菜一汤，时令却不昂贵，三个人吃足够了。送菜来的时候，他指点服务员，将几只主菜放到两个女孩面前。
这个熟悉而温馨的安排，一下子打动了黄跃的心。在赵建祥指点服务员的时候，她一直盯着他看。一个实在的男人、一个清爽的男人、一个不会假模假式的男人、一个体贴周到的男人、一个会在细节处加以雕琢却又不露痕迹的男人，黄跃心目中一直以来那个抽象的影子，一瞬间在赵建祥身上具象化了，得到最直观的体现。
鲁锦芳在桌下踢踢她。黄跃被提醒，要正视现实。赵建祥是鲁锦芳的男朋友。而自己的身份，只是一个评委，一块“试金石”。
她实在有些不情愿把八十分亮出来，即使在内心里已经给他打了满分。因为一旦打出八十分，就意味着鲁锦芳将“找个借口离开”，而她的身份，也将由“评委”转为“试金石”。黄跃不愿意做什么试金石，她不愿意来试探面前这个男人，她害怕结果。二十多年的寻寻觅觅，黄跃不希望在找到这个人的同时再自己亲手来毁掉他——她担心赵建祥经不起试探。为了自己心中偶像的完美，她宁愿讳疾忌医，因噎废食。
但是，她其实又是多么地希望他“经不起试探”。她想要这个男人。
赵建祥在教鲁锦芳吃小海贝。鲁锦芳在微笑。黄跃含着一口椰汁，出神。
直到鲁锦芳又在桌下踢她。
不理会。黄跃伸长筷子，探起身，去夹赵建祥面前的那盘菜。她的眼睛直视着他的眼睛。她是那样美丽，有婚纱影楼慕名邀请她担任平面模特。她又是那样灵慧，公司老总私下戏言，说看黄跃的眼睛就知道她有多聪明！这些优点，她曾经一笑而过，但现在，她却想让赵建祥全部看见。
但是他只是把那盘菜移到了她面前。“高山娃娃菜，拿过去好了。”
黄跃坐端正，终于对鲁锦芳点了点头。于是鲁锦芳的手机适时地响了。
“是我！……什么？你在国商买鞋没带够钱？行行，我有！我马上过来。”
她抱歉，匆匆告辞。赵建祥站起来，要陪她一起去。
“不不，我借钱给朋友，马上就回来，你们吃着！”
赵建祥大概也觉得留下黄跃一个人不礼貌，没有再坚持，由她一个人走了。
剩下黄跃和他。
“我的名片。”黄跃拿单位刚发的名片给赵建祥。
他看着赞叹：“原来是‘黄科长’啊！真是年轻有为。”
“那锦芳呢？她哪里吸引了你？”
赵建祥憨憨地笑了。“我说出来你要笑的，我是照着给小孩子找妈的标准才找到她的。……”
黄跃怔住了。她不也是在给自己将来的孩子找一个合格的父亲么！这世上居然还有跟她一样的人？
“……她很善良，又乖巧文静，还很朴实，将来一定会给孩子一个好的家教，和一个好的榜样。”
“你的说法很有趣。”黄跃只能这样说。她当然不会笑他，因为她笑不出来。
若无其事地吃菜，黄跃检视自己。她总是给人不善良的感觉吗？她不乖巧文静，也不朴实吗？她的上衣三十块，牛仔裤五十块，鲁锦芳的外套却是以纯的牌子，要两百多块。也许只因为，赵建祥不喜欢衣服上面缀亮片的女孩？
鲁锦芳是半小时以后回来的。落座后心不在焉，一直紧张地盯着看黄跃的反应。黄跃没有反应，她吃菜、喝椰汁，心里充满忧伤。
两个女孩打车离开。在车上，鲁锦芳开口就问她试验的结果。
“你的终身大事，我不好说太多吧？”黄跃这样说。
鲁锦芳心里乱了一阵。上一趟她让另一个朋友路冰冰陪她赴约，结果那个她已经颇有好感的男孩唐渊博，最后倒跟着路冰冰走了。这件事在她心中投下了阴影，而自己这次却找了个更漂亮更精乖的黄跃……傻呀你！
“那，赵建祥对你有什么反应吗？”
看着鲁锦芳怯兮兮的样子，黄跃突然明白了，其实“内敛”才是智慧的最高境界。美丽、聪明……这些都算得上什么呀？明明是一件三十块的衣服，非要钉上许多水钻亮片，光辉得像个阔小姐。人家两百多的品牌外套，却是粗帆布的，刻苦耐劳得像个农妇。你沾沾自喜、你箩里挑花，其实多么地浅薄！……鲁锦芳的忠厚人尽皆知，但她偶尔编织的谎言全都天衣无缝，“试金石”的主意换作是你，使得出来吗？哈，聪明美丽、年轻有为的黄科长！
“用人何须疑，疑人何须用？”黄跃丢给鲁锦芳两句话，匆匆下车。
一般强烈的醋意正在浸淫她的心，她控制不了。黄跃怕再和鲁锦芳多待一分钟，就会永远失去这个多年的好朋友。
接下来的日子，她一直存着一丝侥幸，抱着一线希望。她已经给了赵建祥一张名片，如果他要找她，名片上有得是方式。
但是没有。连鲁锦芳也没再找过她。看来是赵建祥的观察期已经过了，试金石已经不需要了。
一天午休闲聊，聊到了择偶。同事毕明凤笑着说：“你倒是真的不用愁的。黄大小姐手指一勾，队伍还不要从秀水苑排到快阁苑去？”“是吗？只怕我的手指都勾到抽筋了，人家理都不理呢！”“试一试。”
试一试！
黄跃按捺不住，开始有意在上下班时到赵建祥工作的派出所附近遛遛。半个月过去了，终于在一个傍晚和他碰到。
赵建祥一身警服，精神得很！黄跃有点泄气，她知道鲁锦芳是绝不会放弃他的了。
“这么巧？”她用老掉牙的开场白。
“你叫……”赵建祥用力想。
不为难他：“黄跃。”
他又憨憨地笑。
“你和锦芳，最近你们怎么样？”
“总归是那个样子嘛。”
“如果准备换人的话，优先考虑考虑我哦！”黄跃用玩笑的口吻说。
“那我可高攀不上，呵呵！……放心吧，我会对她好的。”赵建祥完全当她娘家人看待。
再说下去还有意思吗？叫你箩里挑花，叫你谁也看不上，遭报应了吗？你黄跃，也不过尔尔。
“那很好，就这样吧，再见。”
“再见。……对了，我看过你的婚纱广告照片，很漂亮的。”
“是吗？那下次你们要拍的时候，我帮你们去说，可以打折的。”
走到了很远的地方，再去看赵建祥的背影，黄跃决定，再见他的时候，除非是在他和鲁锦芳的婚宴上。
不要去做一个坏女孩，也别让你喜欢的人有机会成为一个薄幸的男人。你应该庆幸有这样一个人，可以让你知道爱的滋味。至少今后，你不会再茫然了。这多么好。
黄跃发觉，她最爱赵建祥的一刻，就在他表示会对鲁锦芳坚定的时刻。这让她想起了另外一个曾经有过好感的男孩。
当年接力队中的四棒****，是个活泼的女孩，她的男朋友是黄跃的同班同学谢启维。一次无意中，黄跃在谢启维手上看见了一张****和别人拥吻的照片。谢启维却对****隐瞒了这张照片的存在，当他恳求黄跃对这件事保密的时候，他同时也获得了黄跃的尊敬和感动。
她总是在一个男人宣布对另一个女人“死忠”的时刻，爱上这个男人。黄跃简直觉自己可笑，你究竟是爱这个男人本身，还是爱他对别人的忠贞？
一个人在夜晚的城市游荡。城市越繁华，她就越落漠。是琼瑶常引用的一句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婚纱店新换的店招晶莹夺目。一对情侣模样的人驻足在黄跃的大幅照片前。
“真美！她多漂亮！”女孩说。
“要是你去拍，保准比她还漂亮。”男孩说。
黄跃从他们身边走过。多么讽刺，她刚刚被人忽视，但她的婚纱照却在接受赞美！那个男孩说得没错，只有拥有爱情的真正的新娘，才是最美丽的。而她，只是墙上一幅画。
想起了俞心素。她是一个爱情的忠贞烈士，能够一直对心中的至爱信仰执着。至死。俞心素坚定得多么幸福，而自己，对这世间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具备这样的资格。
夜深了，已经是秋天，夜凉如水。听鞋跟敲着青石板的声音。仓桥直桥，游人散了，居民睡了，母亲和俞心素都死了。
而你，只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