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了大半个村子,拐上一条岔路,苏慈开始推着车子缓缓爬坡。
远远看见一户人家的墙头上正坐着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女子,不时指着里面的那户人家咒骂道:“赵泉,你个龟孙,敢甩姑奶奶,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姑奶奶不打断你的狗腿我不姓张!”
那女子边上又站着几个赤裸着上身的青皮,苏慈当然认得,乃是村中谁都不敢惹的几个混混,为首的那个叫做苗健,据说曾经去少林寺习过武,远近少有对手。
那苗健虽是个痞子,却长得极是清秀,眉宇间不时透露出一丝阴狠劲,随手弹了弹烟灰,对着那浓妆艳抹的女子嘿嘿笑道:“张倩,今日赵泉既然不在家,改日吧,改日我一定替你打断那小子的狗腿!”
张倩站起身来,掸了掸灰尘,一把手挽住苗五的腰身,娇声道:“健哥,只是我心中这口闷气出不来怎么办?”
苗健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笑道:“这好办!”
他随即用眼睛瞄了几个手下一眼,那几个属下察颜知意,如一只只猴子般灵巧跳到赵泉家的院中,便是一阵噼里啪啦的乱砸。
“健哥,你的情小妹记下了!”就见张倩居然搂着苗健的脖颈,在对方的腮上啪地献上了一个香吻。
“你是我妹,以后这村中谁敢欺负你,尽管和我说!”
说话间,苗健吆喝几个手下前呼后拥走了。
张倩看了看远去的苗健,狠狠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忽然看到缓缓走来的苏慈,满脸堆笑走上前去,一把抓住车把道:“老同学,今日菜卖完了吗?怎么样,请我上风陵庵坐坐?”
原来张倩却是苏慈在初中时的同学。
张倩瞥见苏慈有些犹豫的脸色,不满道:“嫌弃我?”
苏慈慌得连连摆手道:“哪里,只是那庵堂中年久失修,破败不堪,生怕怠慢了你。”
张倩白了苏慈一眼道:“装什么正经,若我是齐念妤,你该忙不迭请我上门了吧?”
苏慈被张倩说得面红耳赤,正支吾不知如何回答,却见张倩忍俊不禁道:“逗你玩的,只是我爸最近摔伤了腿,我妈久病不愈,我想去庵堂里求求菩萨。”
张倩知道苏姓尼姑自小便不欲让苏慈出家,虽住在风陵庵之内,却与世俗人无多大不同,所以才说出这样的话来。
于是,两个人开始结伴同行,又看见一个中年妇女在巷口漫天叫骂:“哪个缺德的龟孙,将我两只生蛋的芦花鸡偷走了,吃了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张倩叹息道:“又是那帮赌鬼偷走了,唉,这个庄子越来越不像话了!”
苏慈默默看了张倩一眼,终究还是说道:“苗健不好。”
“我知道,苏慈,我张倩虽看起来大大咧咧,却不会让他们轻易占了便宜!”
两个人默默顺着迂回的山路向风陵庵的方向走去,路过花婶家的时候,早被守候在门口的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看见,小丫头摆手示意苏慈等等,反身回屋,端出了一饭盒的饺子道:“苏慈哥,我妈包的素馅饺子,她让你带回去吃。”
这小丫头正是花婶的女儿二丫,因苏慈有时会给她带些糖果之类的,对苏慈极亲。
苏慈从口袋里掏出几根五颜六色的铅笔给二丫,乐得二丫手舞足蹈,随后又将车筐内剩余的几捆菜交给二丫拿回家中。
这花婶是一个寡妇,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和一个老婆婆,颇不容易,苏慈时不时便会送些卖剩的菜给花婶,花婶不时也会送些新蒸的馒头包子给苏慈。
“苏慈,在我的记忆中,你是所有同学中最聪明的一个,有机会还是要到外面多走走,风陵庵不是个长期呆的地方,听说,村里对庵堂早有说法,你要早做准备。”张倩好心相告。
苏慈叹了口气道:“我的命是风陵庵的,师父她老人家的遗志便是要重建庵堂,这一辈子,我费尽千辛万苦,也要完成师父的遗愿。”
“谈何容易啊!苏慈,其实一切绝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这个世界,坏的一定是坏的,只是,好的却越来越少了!树挪死,人挪活,苏慈,在我想象中,你的天地绝不是在这里!”
张倩吐着瓜子皮看似随意说道。
“我苏慈只是个小人物,也干不出什么大事,我不奢求,我只想平平淡淡走下去。”
“那......齐念妤该怎么办?她对你可是寄予厚望的!”
听了张倩的话,便想象起了那个如百合花一般端庄的女孩,苏慈的心中不觉隐隐一痛,他不知道这种滋味是否叫爱,即便是,他觉得现在还不配拥有,他知道她前程远大,随着时日的延长,或许他们间的距离会越来越远,终究会分隔在两个世界。
“这个世界,不如意事常八九啊,不管如何,我还要祝福你们!”张倩看了苏慈一眼幽幽叹息。
进入破旧的庵堂,张倩给观音大士亲自上了香,祷告了一番,约了有空聚聚,便告辞而去。
苏慈去庵后泉井中打来水,洗漱一番,可巧花婶送的饺子还热,便一口口吃起来。
吃完饺子,苏慈取出针线,找来一块补丁,开始缝补被獒犬撕烂的后襟,一边补,心中又是一阵恶寒,若然被咬中的话,恐怕这几日便不能下山了。
简简单单补完衣服,又将庵堂里的桌案和地面打扫了一番,挑来水浇了浇庵后菜地里种的一些瓜菜。闲来无事,苏慈便顺着庵后的小径向上爬,不多时便来到一处绿竹掩映的山坡上,中间正矗立着一座坟墓。
看着长满萋萋芳草的坟墓,苏慈便想起以前的一切。儿时摔痛了,师父将自己抱在怀里,柔声安慰,那时只觉得师父的胸膛是最温暖的所在,于是在师父的怀里甜甜睡去,无忧无虑。
直至后来上了学,每天,师父总是站在庵门处,目送着自己小小的身影一步步走下山去,又总能在日落西山之时,目迎自己归来。
然而岁月易逝,美好的东西似乎总不能长久。
他记得那一天,他没有看到师父苍老的身影站在庵门处迎接自己,内心隐隐觉得不妙,大步跑进门,果然在庵堂内看到了昏倒的师父,师父的脸白得吓人,口中还呕出了血,他吓得大哭,慌忙将师父服侍睡下,可庵里并没有太多的钱,只得一口气跑到村子里,又是下跪,又是磕头,百般央求一个老大夫来看看师父。
老大夫来到庵中诊断之后,摇头叹息,只开了一张缓和的方子,便离开了。
此后,师父一病不起,只在十多日之后,便撒手西去,他兀自记起师父临终一刻留给她的话。
“慈儿,我圆寂之后,庵堂定然守不住了,你本非佛门之人,便自己还俗去吧,但记住不嗔不妄,不贪不痴,日后定有大好归宿,如此,为师再无记挂......”
他记得师父在临咽气一刻犹自浮现出一丝期盼的笑意,那是对他的最终祝福。
后来在附近几个乡民的帮助下,打了口薄皮棺材,总算将师父安葬了下去。
有师父在,即便遭到同学讥讽嘲笑,有时候忍饥挨饿,也不觉得太苦。一旦师父不在了,他才知道生计的担子有多重,所有的困难都要自己去面对。自他出生之时,师父便是他的一片天,当这片天塌下的时候,那时的他觉得自己是何等无助,他失去了所有,真正的变成了一个孤儿。第一次下山乞讨遭受的白眼,捡破烂时遭到野狗的袭击,外乡人的欺辱,一幕幕遭遇历历在目。
“师父,您放心,慈儿长大了,慈儿总算一步步闯出来了,慈儿能够养活自己,慈儿会踏踏实实做人,光明正大做事,一定会完成您的未竟心愿!”
“师父,没有人是天生地养的,虽然您不愿承认,但在慈儿的心目中,您就是慈儿的唯一亲娘,您便是慈儿心目中的大慈大悲观音大士,慈儿一生一世会牢记您的教诲,清清白白做人,堂堂正正做事。”
捡了几块碎石将坟基垒了垒,又将坟头上的几棵杂草拔掉,苏慈这才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再次回到庵中。
或许是由于寂寞,他每每便会去师父的坟头说说话,便如他每日都会下山贩卖一般,变成了他生活中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夜晚降临,一弯月牙升上山头,苏慈草草吃了点饭食,而后,出了庵门,顺着一条崎岖的小径,向着庵后的山峰上爬去。
在师父圆寂之后,大凡是因为孤独,因为寂寞,因为现实中的痛苦,于是,苏慈便将征服庵后的山峰,当做日常历练,一旦登临绝顶之后,他便会情不自禁发出呐喊,而后一切痛苦似乎都烟消云散。
所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数年的锻炼,使得苏慈奔走在山石崖壁之间,如履平地,灵活得如同一只山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