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谁将此情付一恨」
她出生时,满座皇城的花一夜盛开,数百只三色灵鸟盘旋在宫殿上空足足清鸣了三日,一月间夜月成紫。天成异象,泽临大明。
然,也在她降世那日母皇逝世。因而,那一日起大明便没了皇尊。也因此,她自小的生活便不同以往的帝姬,连幼时那几年的欢乐都被一条一理的教化剥夺。以至她自小便以为这才是她身为一个帝姬应有的生活。女相叶泽说,她是大明的圣姬,本就不同常人。她说话时目光有着崇敬,类似朝圣般的神情。
三岁时,她便能将大明正史原原本本的背述出来,这着实说明她的不寻常。
五岁时,她便能吟上诗赋长论,这也着实说明她的不寻常。
七岁时,她便能与史官朝官论上几论见解独僻,这亦着实说明她的不寻常。
到了如今一十七岁,作为女帝她该知道都学精透了,她不该知道的她也学得大成了,这更能说明她的天资过人。诚然,也侧面反映了使她养成的叶泽十分了不得。
因大明与大祁之战,大祁溃败,派使修和,割地朝明,还遣来了个质子,美其名曰,成秦晋之好。
既是质子,那身份自然是不同的,乃大祁三殿下,唔,这等尊贵,到这儿来当个男宠倒也真是委屈他了。
初见时,是在他入宫两年后。之前置之不理,是因她觉着不过一名质子罢了,且不关紧要,又曾为殿下,也无心去折辱了他。
是个恰逢花开的好时季,宫内的桃花夭夭,其华灼灼。他自桃林过,白衣饰桃妆,一眼看过也不知就怎么被这花叶掩映的清绝身姿吸引了去。一路跟至临渊阁,他转身发问时才恍过神来。
他恭谨的行了一礼,眉目低敛看不见面容:“不知女帝来此可有何事?”声音若清风,拂拭低尘。
她顿了一顿,持着一贯的端庄威严,稳了声:“你姓甚名谁,位至何阶?”
彼时的她,早已将大祁的那位质子从心中淡去了,以是只把他当作一个她后宫内为数不多的一众男宠之一。
他似蹙了蹙眉,声调却无甚变化:“大祁袭渊,无位无阶。”
她唔了一声,没有多少意味。遣了宫娥,缓步入阁,内室简素,连过多的摆设都没有。想来以他的身份在宫里必定是不好过的。
忽而眼瞥过案桌上置着古琴,眉梢一动:“你会弹琴?”待他应了,无由起了意兴,教其弹了个曲子。
许是今日风清日暖的,这小阁偏僻清静是个安闲尽意的好地处,她坐在正榻上如是想,又随手执起小几上的酒倒来饮。
琴音泠泠,似断未绝,很是悦心舒意,这琴艺比宫中那些乐官还要好几分。
她兀自赏乐,以手支着腮低头斟酒不看他,而他亦低眉敛目的笃心调琴,也不看她。两人虽隔得近,却成了一室沉寂,倒生得一派静好。
蓦地,原本稍暗的室内亮澄了几分,她眯了眯微醺的眼,抬首望去,眸色迷离,眼前却如幻象,目光一时凝着。
他背窗而坐,日影偏移透过阁外那棵桃树的花叶将他笼在一团柔和光晕里,疏影横斜。睫翼半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阴影,眉目静漠,有如那天边舒卷的云闲淡清雅,风姿卓然。他透质如玉的指轻然而动,弦光银流自他指间婉转颤跃,何种绝妙。
重染揉了揉额间,一只手枕着头,侧靠在小榻上,醉意袭来不禁阖了眸,食指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扣着,笑喃道:“这儿好……白白让你占了两年的好地处。”
琴音一顿,他唇角隐隐的勾起一道笑意,缓声:“女帝此话何意。”
她不语,只微微动了动身子,换个舒服的姿势靠着,低了声:“你这的酒喝得我好生晕醉,你先弹几个琴曲儿,莫要出声,且让我舒意睡上一刻。”她也着实是醉了,对外的自称都简成一个‘我’字。于她而言,却是头一次如此。
应了她言,琴音又起,她唯一的那根清醒的弦也随音而断。只隐约觉着昏沉入睡间他又说了什么,但听不真切,也无意理会。徒留空淡淡的一句:“你看起来并不快意………不过,以后会更不快活的。”消弭于浮动着轻浅桃香的空气中。
自那日后,她时不时的便去那临渊阁坐上一坐。因她发现那儿不仅安静自在,还有好酒饮好乐闻,更重要的或是,袭渊这个人。他仿佛什么都知晓,又能是什么都不知晓,降国质子却生得这么一副风轻云淡高洁清雅的好气韵。
如此透彻的一个人。
她像是初获了一颗蒙尘的珍稀,想细细体味它的光华,也为自己未曾错过而余喜。
或许,在初见那日她便动心了,但真正让她发觉自己动心了是在一个不可挽回的一夜。因为,那夜里,她感受到心会在痛了。
她早该清楚,他这样透彻的人,怎会深困于宫。
好一个缜密的部署竟让大祁的三万兵马悄无声息的潜散在帝都外周,三千精卒潜入皇城,内外交应。这绝不会是一朝一夕能部署开来的,她没想到对他置之不理的那两年却也更好的方便他一切的布局。
那夜,是的她生辰,也是个极美的夜。
皇城内,千盏宫灯,万重芳华。
她饮了不少酒,与他双双入榻,本该是重帐也掩不住的旖旎情动,却给一句温淡的话给生生给划破这最后的静好。
彼时,他才温柔缱绻的与她交颈相缠耳鬓厮磨,夜空中却蓦地绽开一簇明亮的紫色烟火,他的动作也顿在那一刻,贴着她耳廓温声,一如既往的清淡声调:“结束了……开始了。”他三载质子隐忍不发的时光自今夜结束,大祁反兵入明也开始了。他冲破了困住他囚笼,翻手之间覆了她的天。
大明各境的兵力毫无可能一夕之间收拢归回,只怕翻覆更朝了各境仍不知晓。单凭帝都这一万兵卒,怎抵得过大祁三万精卒?怎抵得过他精心布了两年的局。
很快,祁兵便已控制了整座皇城。
宫殿内,烛火一曳一曳的,哧的一声的爆烛心惊。她恍惚的神色也渐转沉静,唯独没有遗露出一分慌乱沉痛,她自小便学会了怎么不动声色,也算保全了大明女帝应有的气度尊严。
他撩开华帐,下榻缓缓整理衣着。甚至再没看她一眼,那样的漠然无视。
而再次相见,便是在天牢中了。以她的身子着实是住不惯这儿的,便一连半月缠病于身。袭渊此番会来也在意料之中。
他冷冷的注视着她,连一贯的温淡眸色都掩了,如今也的确不用再对她假以颜色。
那么冰冷的视线,或许他都还是恨着她的。事实亦如此。
因她,他家国沦降,社稷于危。因她,他母妃郁终,无可尽孝。因她,他囚困三载,尽失尊严。
于国,于亲,于己,他都该恨她。
“大明三十二城池及各境边域的兵符。”他启唇间的言语硬寒轻蔑。
她面容有些苍白,双唇微微翕合,缓了许久才出声:“我先问你三个问题。”即使如今处境,语气也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
他不语,权且作应了。
“昔日,月下对酌那次你抱着我,说我是不喜欢皇宫,不喜欢这样深重的束缚,你说,我喜欢的是平淡……那时你透析我心意是真心的还是仅仅为了取得我信的一个计策?”从未有过人如此了解她,所有人都把她的尊贵当作应有的,却从未有过人知晓她其实厌烦这些,自小便厌烦这宫中沉硬冰冷的约束。然,那一刻,他的话来得那么毫无预兆,打破了她所有强制刻化出的端谨威严。像是一把利刃割断了缚住鸟儿翅膀的绳子,让它得以自由振翅。
“后者。”毫无情绪,毫无波澜的两个字。是啊,他怎会在意他那时的话于她意味着什么,又怎会知晓如今这两个字于她意味着什么。
指微紧,好在隐于袖间倒遮住了她这仅遗的异样,抿了抿唇:“昔日……你说的话,有几句是真意?”
他眸瞥过她处便侧了头,不再看向她,也不知是何神情:“无。”有的只是冰冰冷冷的一个字眼。
她神色不变,指间缝隙间却渗出了丝丝的血:“你对我……可有一分真情?”
他顿了顿,心底似乎划过一丝异样,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以往她的笑,那么明亮的眼,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像是雨后破云的阳光,轻淡舒雅。音调如常,却暗自敛了一分僵硬涩然:“……没有。”
她像是再也支撑不住的往后踉跄退了两步,强稳住身子,面容惨白失尽血色,仍像是不信,声线有些颤抖,:“可你说过的……”
他忽的转过头来,冰冷的视线直直的钉入她的心,寒彻了骨:“假的,那些话是假的,都只是骗你的。”
她失力,蹲下了身子。这是她自出生以来第一次低下姿态,第一次遗露软弱。双手覆住脸,想要遮住什么,那几道水痕却还是从指间溢了出来,即使如此,她也未曾有过一丝哭腔,声音空得不真切:“我怎么还会想着你也是喜欢我的呢,于我,你只有恨。”
那时的他,以为她的泪只是因为亡国之悲,也没有在意她的前句,没有在意到那个‘也’字,唯独执于一个‘恨’字:“对,只有恨……”他近了几步,一手擒起她的下巴:“交出兵符,你我了断。”
“什么了断?”
“生死了断。”音落,他的却心骤然一紧,他恨她,亡了她的国,至她如掌中蝼蚁,可为什么还有一丝低沉难受在心里挥之不去。
她眸子幽幽的凝着他的眼,深得折射不出一丝光亮,那么绝望,正如冰冷铁窗外那孤月残星般的荒凉。她缓声:“袭渊,你没有心。”
可我有,只是……你把它丢到哪去了?
她没有交出兵符,大明的兵力渐渐收拢,开始攻城,这一仗双方打的都很吃力,但他终归还是胜了。从此,大明覆灭。
女相叶泽也不是叶泽了,只是他来大明时便布下的一颗棋,真正的叶泽早在三年前就死了,而如今这个只不过改了容貌也顶替了身份,暗潜在大明三年。
回到大祁帝都,她的生死并未引起多少争论,大祁绝多数朝臣都至意将她处死,可他却迟迟未动手,只将她困禁在天牢中。直至半年后。
巫祝说她生时异象,实则凶煞,是以当处之火刑,焚尽异灵。
是夜,牢锁铁链发出冰冷的声响,有脚步声行近。
她像是在等着他般站直了身子,平静的注视着他。久不经光的肤色很苍白,倒显得那眸子愈为漆黑。
“这是最后一夜了,明日……”他温淡话音未落便被她打断。
“没有明日了。”她声音有些干涩,却沉静得可怕:“火刑?”她失笑两声:“你就真的那么恨我吗……可是,我不想死在你的手上。”她唇角溢出些猩红的血,凄厉绝艳。
其实,自破国那夜她便已在身上藏了毒,也好过今时今日竟要死得尸骨不留。
他平静无澜的神色瞬间破碎,脸上血色褪尽,好像一切变化得太快,让他猝不及防。抱住她欲倒的身子,抵在墙上,将她困于一臂之间,声音暗哑:“你怎么可以……重染。”他费了半年才放下仇怨,看清心底的情意。今夜他来,也只是想与她说明日便放她离开。之所以使巫祝出言执火刑,也不过是为了假人替换,届时大火烧焚仅存尸骨,也无人能察觉异样,再生变数。
他给她一个自由,可为什么……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眼帘略沉,咯出一口鲜血,阖了眸,轻缓道:“袭渊,我不会爱你了……你也不要再恨我了。”无爱无恨,相对无意。
——————————你也不要再恨我了。——————————
这是她此生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连被他记着都不愿。
抬起的手微微颤抖,拂上她的脸,眼眸深得失去了所有光亮,声音低沉:“你不是说喜欢平淡自在吗,如今我想给你了……重染,你怎么可以死?”
一年后——
大祁帝尊不知去向,毫无踪迹,帝位虚待。
有细雨,朦朦淡淡,烟织迷离。一方墓碑前凭空出现一个紫袍男子,目光沉沉的落在碑上,抬手,指腹自那碑间刻纹细细划过,眉眼一动,低喃:“……重染。”
一旁栽的桃树被风吹得一阵窸窣,片片红桃瓣儿飘零落下。
男子静默良久,寒鸦自半空而过,倒惊了一处寂静。男子闭了闭眼,身形缓缓消失隐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