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无言谁会凭栏意」
距上次魔君率万千妖魔侵扰九重天之事约莫已过了七万年之久,虽传闻长生帝君现身力挽狂澜使得魔君落荒而逃。但,这也不过是仙界的传闻罢了。仙界如今道法愈为不昌,与远古时期的上神仙尊根本是无法比较的,而究竟是何形势也只有身处第九天大战的人知晓。当时,其重华一动,九幽冥火肆掠之处徒留废墟。即便是修为精湛甚高的长生大帝,也被冷戾极致的魔君以不惜以自噬为代价重伤仙元,修为折损了个十有六七。至于,其又为何罢手返回魔界,万年来也都未曾侵犯仙界就无从知晓。
冥界———
袭渊凝重小心的将那散发着微弱紫芒的魂魄送入了往生轮回道。眉眼紧凝间蕴藏着温情,启唇轻言:“重染,回来吧……我不会再离开了”
他历尽六万年,寻遍八荒九州,终是集全了重染四散的妖灵碎片。复又取半心中的本命精血滋养修复,以神魄间自衍的九幽冥火锻造重塑,如此以来了六千多年,他几十万年的修为虽仅落了个四成,却终究是把其魂魄修复完好,方送往了轮回。
他不知是第几世开始对重染有了情意,
可十世以来,温婉的她清冷的她爱笑的她高傲的她狡黠的她沉静的她都深入脑海心间,几十万年沉寂荒芜的心装满了她的影子,心里像是有什么容不得他抵抗的东西紧紧细微的蚕食着……
“魔君如此,实有违天命。”身后,走来一个素白衣袍的仙君。
袭渊眼帘微掀,漫不经心的一眼却敛藏着凛冽杀意:“我既逆得了天命,天命便由我所意。”不待紫宸答言,袭渊又道:“自第七世以来,每到我神魂觉醒因修为薄弱迫势”离去时,但也不忘给重染身周设了结界留了精神意念,要她待我归来。然每次却都不如我想,直至六万年前,仙魔两界交战后我回到江岸,满地废墟中,却有你残留的气息……”
音落,空气中已弥漫着冷戾肃杀。若不是念着那十世间紫宸屡次于冥界渡化重染教其未有沦为阴灵,他早已将其诛杀于剑下。
闻言,紫宸眉目微敛,沉吟许久方缓缓开口,声音异常坚定:“她不该遇见你。”若非袭渊宿体影响了重染命格,重染又何至于历十世劫难,世世不得善终,凄苦而死,久缠怨念。
她本该长乐安好,夫良子善。
魔界———
女子半倚在一棵桫椤树下,青丝未绾,随意泄于肩头,墨意浓重。清雅的脸上眉目很淡,烟一般的轻缈舒淡,像是由水墨淡笔闲意勾勒而出,明亮透彻的眸远望灰暗的天,静静的,无由添了几分清冷。
“重染。”身后,男子低唤了一声,却没了后话。
重染缓缓敛下双眸,眉翼细微一蹙,清越的音质泠泠若珠玉:“袭渊,这儿的月缘何是紫色的……书里,不是如此记载的。”
袭渊轻抿了下唇,眉眼一动。
只言:“这是魔界。”
重染转过身,凝睇了他半会,这个人隐约给她熟悉的感觉,这感觉却又像被只无形的手排斥开去,是她控制不了的矛盾,这让她很不喜欢:“袭渊,我想出去……”
音落,袭渊面色一怔,沉吟许久:“我陪你一同……”话未说完,便被打断,“不了,我只是出去看一看,会照顾好自己……”话至此,烟眉又微蹙,似觉着少了些什么,又道:“也会,回来的。”
听她此言,袭渊神色难辨,这样的她,让他无从琢磨,就像一阵风,飘忽不定,怎么抓都抓不住。微微侧身,不再看向她,立了许久方才开口,声音暗涩而恍惚。
“好,早些回来……”
只是,这一等便是七百年。拂过腕上骨珠,凝系着她的精魄,互有感应。她安好无事,却迟迟未归。
正待他欲离魔界寻她之时,她缓缓走入宫殿,身着一袭嫁裳似的红衣,眉目敛着不住的欢悦。袭渊微愣,有些恍惚,转世以来,他从未见过重染此般明艳绝丽过,也从未见过她如此欢喜。
“袭渊,我若剥离了魔身,便可修仙么?”这是她回时说的第一句话,让他无以复言。
见他不语,重染神色渐冷,抿了抿唇,还是再度开口,声音坚韧得像是怕会遭到反驳。
“我在凡世遇到了一位仙君,他曾搭救于我,丝毫不介怀我妖魔之身。还给我讲了六界许多的事情,他说仙界有五彩的云,有巍峨华美的宫殿,有貌美俊雅的仙子仙君,还有瑶池里七色的仙水和不败的千瓣冰莲,唔……还有一片烟绯的桃林……”
“重染!”袭渊忽的重重唤了她一声,打断她绘声绘色的言语,眼眸沉郁至极,似有猩红明灭其间。隐于袖袍的手缓缓颤抖,望着眼前这个明艳的女子。他竟隐隐害怕……
重染微有错愕,沉顿着看向他。其实……那位仙君还讲了七万年前的那场仙魔大战,他说,当年的魔君之所以会罢手,是因为一个女子,那是他心之所爱。重染手微紧,带着冰冷决然的音调,凝着袭渊眼眸,缓缓启唇:“袭渊,我喜欢他……他,叫紫宸。”
—————袭渊,我喜欢他—————
她一身血红衣裳,是明艳得一如第一世中高立于醉香居的绝丽。目光灼灼比当年顾螓流媔时还要明亮,这样看着他说,所喜他人。
……重染,你怎可如此。
冥火微微跳曳,宫殿沉静无声,遗露着诡异。终于,袭渊缓缓敛目,唇畔勾出一抹残忍的弧度,身形渐渐隐灭,只余一道空洞的言语:“你若喜欢他,我便杀了他罢。”
闻言,重染脸色倏地一白,眼眸冰冷,袭渊,你既有所爱,何顾我意属谁人?
意念一动,催使腕上骨珠感应,寻了过去。
*
依是江岸,紫宸一身白衣立在江边,已料到袭渊回来。没有过多言语,袭渊祭出重华便与之缠斗开来。招式狠绝却不施重术,只刻意一剑一剑伤他,入骨而痛。
不久,紫宸一袭白衣已是血迹斑斑,仙力一失间落倒于地。而此时,袭渊双手结印祭出九幽妖莲,一式落下便是神魂具散。
然,却终抵不过那道红色身影的出现,强行收回招式,反噬袭来,一股腥甜涌上喉间,后被生生抑制回去。
“袭渊,你若杀他,我必杀你!”女子声音凛冽,宛若结了寒霜。
袭渊身形一晃,逆血在身体里不断冲撞。血眸略有嘲意,是啊,整个六界八荒,也只有她能杀得了他。可是,为什么在听了她如此决绝的话语后,心底还有一丝希冀?
重染……怎会伤他?
意念一动,使诀逼开重染,重华魔剑上血色魔纹蔓延,直直袭向紫宸。而他身周,未设任何防御结界。
须臾之间,有肉绽骨裂的沉闷之音………
所有凛然的杀意攻势似乎都在这一刻凝结,仿佛过了万年之久,袭渊眉眼一动,有丝迷惘的垂下眼帘,看着胸口从后心穿透而出的剑尖。天色已近暝,风微拂孤柳,江对岸落霞在水中晕散,粼粼碎金。暗金的光笼着男子整个身形,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光影。有几缕发垂落在轮廓深刻的侧脸旁,男子神色沉静眼眸紧凝,静静立着,不尽孤寂苍凉。
重染也似惊愣,握剑的手一松。那剑便被其逼出体外,紫色衣襟被紫金色的血染成一片沉暗。重染双唇动了动,失措的退了两步,恍惚喃道:“袭渊,我………”话未尽,却蓦地哽咽难言。
紫宸静静的看着这一幕,神色难辨,沉静敛目,不作言语。
袭渊倦乏的微阖眼眸,思绪一度空白,只依稀看见一处竹舍里,女子脸颊微红,恍若朝霞,她说:“袭渊,我喜欢你……”
重染,你如今可是不记得了?
睁眸,朝她走了两步,看着她泛白的脸,拂过她耳畔的碎发,温柔极致:“别怕,我不会有事。”男子轻喃,指尖余温淡淡似有眷恋。“只是……重染,你若想修仙,我们今后,便不要相见了。”
————我们今后,不要再相见了———
他的声音温淡,像是一逝而过的风,面容苍白,眉眼间却依是如旧温柔,然启唇之间溢出的言语,却是剥离一切的决绝。
*
一晃百年,紫宸帮她去了魔身,以凡人之身重修仙元。几百年来,苦修不怠,终是修得仙身入了仙籍。
不久,择良日,大婚。
神鸟清鸣,百花漫漫,鸾凤前附,仙乐泠泠。百余侍娥,仙袂翻飞,五彩云聚,祥瑞浩浩。
华霄殿内,重染看着桌上琉璃杯中泛着淡蓝色的合卺酒。紫宸坐在一旁,紧紧凝视着女子。
他终究是违了天命,去司命处断了重染与袭渊的姻缘线,复牵系于己。于重染而言,十世已够。她待了十世,自己又何尝不是等了十世。如今,但为她故,便也不顾其他。这许是他的执妄,可,那又何妨?
重染眼眸微阖,似是知觉了什么。然,
最终还是执起酒盏一饮而尽。
紫宸曾说,有些太遥远的往事也太痛苦太沉重,愿她如此,就好。
南隅之山有凤与凰,其泪色蓝,饮之,相失相忘,前缘永寂。
*
紫叶竹林间,有一竹舍,常遗琴音。
袭渊双手拂过九霄环佩,神色清淡,泼墨的发映着其面容有些许苍白。
重染,我知晓你只是忘记了……可那些不要紧的。他以手化出复杂印结,以全部修为生生开辟虚幻了一处空间。唇畔勾起一个温淡的笑,身周幽紫冥火狠狠烧焚,他身形于中缓缓幻灭。在那里,你会记着我的。
幻化世界中,一切恍惚重演。
初次相见,女子河岸放灯盏,怜乞红线。
复见之时,她立于醉香居外廊,明艳留仙裙似天际烧云,迤逦曳地便是十丈软红。
他无意抬头淡漠一眼恰遇她回眸相视,万籁静喑天地寂灭。
女子素手轻点:“你可愿娶我?”
谁曾顾螓流媔,轻唤他名。
这劫缘十世,究竟是谁的劫,又化作了谁永生不解的执念。
重染,在这里,我不会再相弃………
*
此时,紫魇已透明,灵息如数涌入了摄魇镜内,精神意念也就此消逝。
我睁开眸,神色深凝:“又是过错。”
“又是错过。”无歌接道,眉眼一动自有华泽一逝掠过,似是洞悉一切般睿智的光。
我坐在无歌化制的一个藤蔓秋千上,敛眸缓缓晃动,白色裙裾在半空中微曳,沉默片刻:“其实袭渊对重染的爱比起重染只多无少。”无歌唇角微勾,立在一旁,静待下言。
我望着混沌的天,轻舒了口气,心底万千复杂:“重染世世都无记忆,而袭渊却是记着的。虽前几世袭渊并未动情,然那些温存过往却是真实发生存在的,后对重染的情义也都是在这些反复轮回中重重叠加着,愈演愈深。觉醒时,他也并非想离开重染,只是一旦觉醒,仙界的人便会探到气息寻来,那时的他修为两成都尚未恢复,且魔界中诛仙结界也式微崩离在即,他只得迫势离去。”说到这,我顿了顿,几分沉思:“袭渊乃是魔界至尊,却给曾一度伤他的紫宸留了一命。他只在想,若不是紫宸,他或许就会彻底失去重染了,他也会因失去而后怕……故而,只因紫宸世世渡化重染,他便放下仇恨,放下他至尊的傲气,再不责难。”
“袭渊同我一样过,在重染灰飞烟灭的七万年间,他也不知晓能不能集全重染的妖灵碎片,却不敢放弃,一丝一毫的希望都不曾放弃。弃了魔界大小之事,什么都不顾及,只独自于茫茫世间寻找。这种感觉,我懂是怎样一种希望,又是怎样一种绝望和空洞。”若不是爱之深切,怎会如此。
无歌唇角的笑渐渐隐了,侧身看向那微微散发着灵息的摄魂镜:“还有一点,你遗漏了。”他眼眸轻眯,沉声道:“你可知…袭渊以半心本命精血与神魄中的九幽冥火为重染重塑魂魄意味着什么?”
我一愣,直直看着他。
“意味着他半身修为再无恢复的可能,还意味着……重染可以以此为媒介将袭渊的修为全部引渡于己,甚至可以将他神魄摄去。这也是袭渊为什么会说,全六界只有重染杀得了他。”他这是,把生命给了重染。
“重染与紫宸成婚后,他便以仅剩的全数修为辟界,神魂具散,只愿求一个重来。”
无歌转身,神色微黯:“我一直在想,袭渊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那样一句话。”
“哪一句?”
“你若想修仙,我们便不要再相见了。”
我默然,无法言语。
重染想要个成全,他便给了,即便情到深处植入骨髓刻入灵魂。
沉默许久,无歌忽的紧紧看着我。他说:“重染后虽透析明了,却终选择饮下凤凰泪,不过是十几万年来的爱有太多不好的记忆。她会放弃袭渊……你呢?千央,寻魇造界已有千年之久,灵息却寥寥不足。你有没有想过,今后几万年,十几万年乃至几十万年都要守在这暗无天日一片混沌的地方,仅凭着一丝希望还有那么多痛苦的回忆真的能抵过漫漫岁月的虚无吗?”他忽的顿了顿,拂上我泛白的面颊,眉翼微蹙:“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梦灵的生命也有终限的一天,那时,离夜却还未复生………或者,有一日凝铸了生死渡界,却还是无果呢?”毕竟,凝铸渡界前无一例。
我眼微瞠,唇动了动:“无歌,那些事你都是知晓的……这个希望是你给我的,你怎么可以教我放弃。”
“他们是错过,而我,是错误。”
哪怕历经百万之年,穷尽生命我也只愿能得以挽回,得以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