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上次送孝庄不一样，这次，老四真的从心底里悲伤。
孝庄是他的祖奶奶，很慈祥的一个人，对阿哥们很好，他也很喜欢她，可总是隔的远，感情不算特别深。就是不深的感情，孝庄去世时，他仍然难过，仍然忍不住掉眼泪，可看着抚养他长大的额娘，他却哭不出来……
从小，佟佳就对他很严厉，时时提醒他体统，规矩，要他用功，要他出类拔萃。同样的年纪，别的阿哥可以撒娇耍赖，他不可以。
他羡慕过别人，久了，习惯了，也就淡了。
然后，他知道了，佟佳不是他亲生的额娘，他亲生的额娘，是那个总来给佟佳请安，带着期盼眸光而来总失望而去，脸上却永远挂站安静淡然笑容的端丽女子。
她位份很低。
每每偶遇，她想靠近却生生忍住步子，只静静站在一旁，看着他渐渐走近，再渐渐走远，不发一词。
他当时年纪小，懂的也并不是特别多。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感觉面对她们。他是应该期待亲生额娘的碰触还是该厌恶她不要自己；是应该感谢佟佳养育还是恨她脸冷心狠教养他从来不留情？
慢慢长大，看着后宫风起云涌，看着朝堂几番变幻，渐渐的，也懂了。
他亲生的额娘，是爱他的。但是她不可以靠近，不能认他。他是被康熙下了旨养在佟佳宫里的，他要叫佟佳额娘，别的宫妃，跟他没半点关系。她只敢远远看着，他亦从来不能回应。
佟佳也是爱他的。她是真的在把他当亲生儿子养，爱之深，责之切，她希望教给他所有她能教的，她希望他能过的最好。
她没有当时要求改他的宗碟，而是等着康熙兑现他的承诺，封她为后。她说，她成了皇后，再迁他的宗碟，那一刻，他便是紫禁城里，除了太子外最尊贵的阿哥。
她说，我的小四很聪明，很好，是有机会的。
她说，我跟哥哥说了，小四就咱们家的希望。
她说，只要小四好好的，我怎么样都可以。
人的记忆很奇怪，当一个人活着时，我们总会想着她的不好，我们总会怪她，埋怨她，等有一天她去了，我们想起来的，都是她的好。
比如自己生病时，她是怎样哄着你吃药拥着你睡觉，比如她骂了你，又怎么含着眼泪准备你最爱的吃食，比如夏天好不容易睡个安稳觉，醒来时发现是她在默默帮你打扇……
她在时，你想起的，都是她严厉的，失望的，责骂的脸；她不在时，你想起的，都是她浅笑的，温柔的，含着溺爱的脸……
佟佳为他付出了很多，他……看的见。
后宫死了妃子，康熙是不可能像哀痛孝庄一样伤怀的。康熙是皇上，是帝王，一天在这个位置，一天就要做跟这个位置相符的事。再宠爱的宫妃，去了，伤感一阵，把背后家族力量安抚安抚巩固巩固，别的，也就照规矩来了。
佟佳灵前，他也呆的不到一柱香的时间。
皇帝，总是很忙。有时亦身不由已，很多时候心思都压在心里，不能跟别人说，也没有合适的人听。
各宫主子走马观花的来了，又走了。大家都端着伤心的脸，伤怀，大约是有的，是人都有死的一天，大家同为宫妃，物伤其类，更多的，怕是暗喜，新封的皇后，走了，以后少了一个竞争对手。
阿哥们也来走了一圈，也按规矩守孝，但不是亲子，也没守夜，灵前，便只有老四一人。
钦天监看日子说皇后凤体不宜久留，佟佳的身体就放了五日，便安排各种仪仗入皇陵下葬，整个过程十天不到，后事就结束了。
太后问了一句，康熙忙里抽闲下了个旨意，老四放到永和宫，由德妃乌雅氏抚养。
德妃这会儿养着刚一岁的小十四，正是劳累的时候，但她是老四的亲生额娘，老四又年纪不算太小，倒也合适，太后看康熙忙，就张罗这事去了。
小太监来找老四时，老四正站在储秀宫前，一脸茫然。
就这么……结束了？
他的佟佳额娘，在这个宫里的痕迹，就这么消失了？
宫里所有一切景然有序，同以往一样，大家脸上的表情，也没甚差别，甚至连康熙脸上，除了最开始的瞬间伤怀，也没了其它，这宫里，好像额娘从未存在过一样。
可是额娘她……存在过！
老四犯倔了。
他一犯倔，就找了块席子，在储秀宫前，跪着了……
渴了，就喝口水，困了，就跪趴着眯一会儿，饿了，就忍着……
他在为佟佳守孝。
虽然他不是佟佳亲生的，但他愿意为她尽孝，他不想忘记她。
老四这会儿端的真真是一颗赤子之心，可他这么干了，宫里闲言碎语就来了。
往好处想的，会觉得这孩子心好，懂知恩，是个孝子。
往不好处想的，会觉得这孩子是想干嘛？这是想凭这手段让康熙另眼看待？瞧他多孝顺！老四归永和宫养的旨意可下来了，老四往那一跪是什么意思？他不想认亲娘了，就只想认旧娘？因为旧娘是皇后，亲娘只是个妃？他亲娘还没死呢，他这么守着孝是想咒谁？
这事不可能不引人在意，永和宫德妃也不可能不在意。那是自己的亲儿子啊，刚生下来就被别人抱走了，几年几千几百个日子她是怎么过的，她可是铭心刻骨。以前佟佳活着时她不敢想也不能想，可这会儿她死了，儿子还不愿意跟她？老四的举动，对德妃造成无心的伤害这事，是肯定的。
老四并不知道，真的，他就想，就想为佟佳做点什么。他不能让佟佳白养了他。
老四闹这一出，老八是知道的。上辈子他也闹了这一出，不过那时是为什么他乖了他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时间不是很久。
可是这回居然整一个月了还在闹，他是要做什么！
这事康熙没管，怎么管？自己儿子在尽孝，性子倔又说不听，而且他都不知道是该同意还是反对。佟佳那也是个命苦的，没个孩子送也凄凉。
康熙没管，别人就更不好管了。太后差人管了几次没用，也就放着了，想着这孩子虽然小，但向来懂事，总会想通。
就这么着一个月了还没想通，问题就大了！
闲言碎语已经不背人了，永和宫压力更大了！德妃真真是心里难受，有个知道孝顺的儿子是好事，但是孝顺儿子只记得孝顺别人去，就不那么舒服了……
阿哥们一个个都轮流去看过了，太子都去了好几次了，就剩老八没去了。
老八很犹豫，他倒是去不去呢？
他是真不想管，可他想在康熙，在所有人面前有个好形象，兄弟情这事不能不表现。再说去了，他说什么？说不好听的，被人听到了不合适，说好听的，他自己硌应……
可都一个月了，不去真不合适……
于是老八想了半天，怀揣着一颗矛盾的心去了，决定看一眼就走，礼数到了就成。
结果他还没走近，老四好像脑袋后面长眼睛似的就发现了，“你来了。”
老四应该是身体有点不好，声音不大，很沙哑，透着寂寥的感觉。
老八张了张嘴，忍住了，站在一边，陪着他。
他本想呆会就走，老四又说话了。
“有时候觉得……人活着，很悲伤。”
“她……总是在努力，争取着很多东西。”
“她的努力，如今看来，感觉像努力赴死一样。”
“终究都是要死，为什么要过的那么辛苦？”
“佛经上说，死是一道门，它并不是终结，它是新的开始。所谓的新开始，我们已经看不到了，所以，死还是终结。”
“小八，你说，人活着……为了什么？”
“小八，你说，我真的出家……好不好？”
一句一句，老四说的很慢。他不似以往那样话少，这回说起来倒不停了。老八起先没注意，听到最后一句，怒了。
他知道老四这时候必定很难过，可是他心志一向坚韧，总会恢复，怎么居然消沉到了想出家的地步？
上辈子他输了老四，他鄙视老四的手段，鄙视老子的为人，但他的这份坚韧，他还是欣赏的，这时他居然想出家？
老八其实有点任性，又活一回好像性子也跟着烈了冲动了，这时居然没忍住想揍人，一这么想，拳头自己就冲着老四的下巴揍了过去！
老四正顾自消沉呢，哪里防的了他这一招，自然就被打倒在地了。
老八正气愤，眯着脸走过去，坐在他肚子上拽住他领子，左右开弓甩了他几巴掌，“悲伤个屁！生老病死生老病死，是人都行死！你得死我得死所有人都要死！谁也逃不了！”
“无知的被生下来，为了自己想要的去努力去争取，这是人的天性！天性！既然活着，就要活的精彩！你问为什么？你这种想当和尚的傻缺永远懂不了！”
“就送送佟佳你就想当和尚了，那德妃死了呢？皇阿玛……了呢？兄弟们死了呢？你还活不活？我们活一辈子数十年，总是要送很多人，我们对她们说安息说一路走好，不是为了让她们挂念我们有没有好好继续生活下去，而是为了让她们知道，我们很好请她们放心！没准哪天，真就再见了！你丫的想当和尚是吧，去吧去吧，以后永远不要再回来！”
老四被打第一下时懵了没反应过来，打第二下反应过来了当然就不会想被揍。可惜老八力气太大，他挣不开。既然挣不开，只有打回去了。
老八一边说话一边挥拳头，老四尽管跪了多天身体虚弱但好强的性子不会变，心里那团邪气发不出来正好揍人出气！
人一旦下了某种狠心，命都不要的打，再虚弱的人，也是要好好防一防的。
这场架，老四没得了好，老八当然也没全得了好。
分开时，两人都气喘吁吁不能保持站立姿势，于是一块仰躺在老四那块席子上。
天空很蓝，很高。
阳光很刺眼。
老八把手背放在眼睛上，笑了，“没想到，跟你也有打架的一天。”
老四也弯了唇，不想牵动唇角的伤，疼的倒吸口气。他像老八一样手背遮住眼睛，看天。
“这里的天空，真小。”老八叹口气，他有点后悔，怎么就跟老四动手了？而且好像还劝他了？从内心深处来说，老八是很有君子气节的一个人，他不讨厌争斗，他觉得大大方方各凭本事的争斗是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男人应该要有力量有智慧。他不计较别人的小人行为，但他尽量让自己不小心，他有他的美学。
他恨老四，这点勿庸置疑。他要把老四踩在脚下，让他用各种羡慕眼光看着自己的胜利，看着自己是怎么拿到他想要的东西，这是他的目的。但是，恩是恩，仇是仇，他分的很清。
孝庄去世那些天，老四虽然是受了康熙的命令来照顾他，到底是给他端茶递水那么些天，这回劝他，也当回了这个礼，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咱就只说报仇的事了。
再说，他想斗倒老四，是想凭自己的智慧本事，老四要是不斗了，有什么意思？少了这样的对手，人生很无趣啊！他怀念着老四被他气的铁青的，便秘的脸。
两个人就这么躺了良久，谁也没说话，就一起看着天，听着风声。
离开前，老八说了句，“你再这样，以后在永和宫不好过。”
老四看着老八飞扬的眉灼灼的眸，这个瞬间，感觉太阳真的很灿烂很耀眼。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最近因为jj大抽俺们作者也很难过……成绩各种不给力咱心底哇凉哇凉情绪各种低迷……米纳桑俺耐你们，求包养求虎摸……